第2章
洗完澡回到卧室,周谧锁上了门,打开笔记本,键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个人……」 没想到,百度搜索栏显示的第一条就是:可以一个人去做人流吗? 周谧顿时笑出声来,很短很轻的一个,“哈”。 宕到谷底的心情莫名昂扬几分,原来同病相怜的人是那样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谧双眼晶亮,她极具阿Q精神地点进去,发觉所有建议都是:最好有人陪护。 最好有人陪护。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话,不就等于“没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谧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迅速在微信里跟叶雁请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张敛教她的那个。 叶雁是位蛮好说话的上司,加之周谧实习期间表现不赖,细节都没问就同意了。 在手机里的医疗app上预约好妇科号,周谧释放般呼出口气,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甚至还有几分感动,为自己的果敢与利落。 安排妥当,周谧睡了个不错的觉。 翌日天气并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点就出了门。 老妈还心奇她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周谧以不变应万变,说要先去学校拿个材料。 下了出租车,周谧撑起伞,听见心跳就跟头顶密集的雨丝一样嘈杂。 医院里人来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区时,已是挤挤攘攘,女人们戴着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态各异,形容不一,有人妆感精致,有人皱纹漫布。 周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微生赧意,并下意识绕着走,躲开人最扎堆的地方。 她没找到容身之处,只能立在墙边干等。 担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将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却看不进一个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种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报出:“请零四二号周谧到普通门诊一室就诊。” 周谧愣了一瞬。 导医台年纪稍长的护士跟着尖唤一声:“周谧在吗——?”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匆匆瞥了眼显示屏上红色的排号名单。 确实到她了。 她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衣兜,捏紧就诊卡,快步走进那条森白的廊道。 — 坐诊的是位年轻白皙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显严厉。 周谧将就诊卡和病历交给她,而后拘谨地立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医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谧赶紧坐下,双手搭在腿面,无意识地微微拢拳。 “周谧,”医生漫不经心确认姓名,问:“怎么了啊。” 周谧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医生瞄向显示屏,咯哒摁两下鼠标,随后又看回来:“自己在家验的?” 周谧点了点头,掏出口袋里先前的验孕试纸,摆放到面前桌上。 医生扬眉扫了眼:“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周谧稍作回忆,报出日期。 医生微一颔首:“是想再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认下?” 周谧两手不知何时已绞在一起,胸线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间,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小啊。” 周谧吞咽一下,开始背昨晚提前备好的台本:“我还在读研,暂时不想要小孩。” 医生问:“你对象呢。” 周谧眼尾不耐地抽了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医生不置可否地挑眉。 见她神态微妙,周谧焦切问:“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药流吗?” 医生说:“不好说,得查一下,先做个阴超看看吧。” 阴超。 这个词对周谧而言相对陌生。 她换了个更熟悉的名词:“B超吗?” 医生“嗯”一声:“阴道B超。” 大概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检查项目,周谧惶然瞪大双眼,心头也起了惧意。 而医生已经漠然地开起单子,而后斜来一眼:“做之前记得先把身上小便解干净。” — 捏着检查单走出B超室时,周谧双腿发软,都有点站不稳。 她在走道尽头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种检查的存在,需要直面冰冷的仪器,以一种屈辱到近乎让她人格全失的姿势。她不是没有过这种姿势,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当下的情状更让她觉得这是对她过往轻狂的一种讽刺与刑罚。 中途她死咬牙关,但因极度恐慌还是不可控地溢出声响。而操作探头的医生在旁边毫无感情地说:“不疼吧,你得放松啊,你这么紧张能好受吗?” 是不疼。 只是像有一只固体的难堪在体内肆意横行。 周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贯穿了,难受得无法描述。所以出来的那一秒,她就开始哭泣,泪眼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单子上的结果。 也不敢看。 仿佛患了场重感冒,鼻腔全堵,大脑发懵,她被一种混沌而沉重的反向力不停往地面拖拽。 周谧不停地用手抹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可她都顾不上丢脸。 无知者无畏,等真正亲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也一点都不勇敢。 没有依靠的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死了,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还要面对的种种境况。 周谧取出挎包里的手机,佝着身翻查起自己的通讯簿,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上滴,触屏几度失灵。 她用袖口抹去,“母上”、“老爸”、“表姐”、“言言”……一溜烟名称从眼皮下方晃过,却无一个敢真正点下。 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经历了。 除了张敛,无人知晓她现状,甚至连张敛都无法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处境。 周谧用力咬住槽牙。 她反悔了。 既然双方都有责任,她为什么要轻易放过张敛。 最起码,这个难关,她必须把他拉来现场,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棘手,她的张皇,再检讨反省他的罪孽,他的恶行。 最起码,在这个失误根除前,他们在一个战壕里,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她长长地倒抽一口气,回调至“狼人哥哥”那一行,笃定地按压下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下,就被接起。 周谧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地直呼其名:“张敛。” 对方一下子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过来……一下吧……”周谧又开始掉泪,压根无法制止这种丢人的哭腔,明明前一天还很刚强:“我一个人在医院检查,我刚做完B超,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边问:“哪家医院?” “就、就人民医院。”她被脆弱彻底淹没,吐字都结巴含混。 张敛说:“我现在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好。”周谧应一声,好似有了同盟,心莫名触动,又忍不住抽噎。 男人没有挂电话。 她等了会,屏幕上仍是通话状态。 周谧“喂?”了声。 张敛:“嗯。”表明他还在。 周谧奇怪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张敛没什么情绪地说:“再听会儿。” 周谧正用纸巾擤着鼻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什么?” 张敛笑了一下,很明显,跟要故意给她听见似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有毛病吧。”周谧吸气,挂了电话。 一会张敛短信过来了,让她发个具体位置给他。 周谧没搭理,心却定了不少,能好好研究自己的B超结果。上面有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名词描述,“前位子宫”,“妊囊”,以及几个以cm为单位的数字。 粗略看完手机上查到的科普,她忍不住对照了下自己的指甲盖大小,然后周身一激灵,关灭了手机。 这个过程让周谧的泪水停止了,情绪不再倾倒如注,平滑为一缕微风。 一扭头,她看到走廊边拐进来一个男人。 张敛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超声区排队的人几乎都朝他望了过去,因为他白衣黑裤,高得格外醒目,长腿大步生风。 他的一举一动总带有恰到好处的气场——仿佛进入某幕影片,空气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action,接而成为所有环境的主角。 他也迅速锁定周谧,眉头略微一蹙,又很快舒展。 周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讷住,不知道要对他摆什么姿态或表情,刚才通话里的崩溃哭诉已耗去她太多心力,也让局面变得尴尬不已。 她想了想,在他靠近前先将检查单横了出去,当做一个盾牌或一条界线。 她的动作有点突然,张敛也猛一下止步,接过去。 他半眼没瞧就垂了手,转而从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周谧拿过来,发现那是一只包装完好的白色口罩,被他折了一道。 周谧展开,抬眸疑惑瞟他,眼圈红通通的。 男人应该没打伞就直接从停车场赶来了这里,衬衣肩部洇有湿痕,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也残留着水汽。 他低头看她:“不哭了吧?” 周谧应激般瞪回去,眼神并不友好。 张敛面色不改,下巴微挑,示意她脸上那只拉到底的,早被浸湿的口罩:“换上吧,你这个,再哭估计也兜不下了。” 第6章 周谧起初不解,但明白张敛意思之后,她不算意外。 张敛一直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他曾通过她头绳的样式断定出她的个人喜好,并在第二次碰面时,给她带来了一份甜品以及一只缀有樱桃的短款钱夹。 钱夹的确可爱,是周谧早就觊觎过的款式,但它来自某个价格并不平易近人的品牌。 她的第一反应是拿开啊。 她还是学生,个人收入有限,明显负担不起同等花销,所以提防慎重地拒绝:“我恐怕不能接受这个,因为我没办法送给你等值的礼物。” 张敛一下笑开了,他瞳色偏棕,眼有弧度时会显得格外宽和,像杯被温久了的梅酒,晃晃漾漾,极易把人醉倒在这种若有似无的钟情感里。 他似乎有点无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像种交易。” 最后周谧只收下了甜品,还恶作剧地将奶油抹到他唇上,双手合十,甜丝丝挤出一句蹩脚日语:“我要开动了”,自然而然地将交易化解为交融。 当时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眼下这幕。 交融变回交易。 手里的检查单也成为协议当中重要的一环。 医院的走廊像一幅很长的灰白调油画,将众生百态尽纳其中,他们是当中两笔,相视而立。 周谧撕开口罩包装,重新把自己藏了起来。 张敛问她:“接下来干什么?” 周谧说:“把单子拿给医生看。” 张敛终于低头去审阅那张他并不上心的检查单,还指了下右边图里的小块阴影区域,轻描淡写问:“这是宝宝吗?” 他的措辞太诡异了,周谧莫名羞耻:“什么啊。” 她不适地皱眉,不觉带上不耐烦的腔调:“应该是那什么囊吧。” 临近他们的年长女人听得直笑,回头瞅这对早就注意到的“天仙配”,热心肠解答:“就是孕囊。” 又说:“第一次怀孕吧。” 她凑过来细看眼张敛手中的单子:“哎?还没胎心呢,别着急,再回去等个个把礼拜就有了。” 张敛应声谢,再没接话。 周谧手背搭额,偏脸呼出口气。 令人窒息的尴尬在蒸腾,在弥漫。 张敛及时破局:“出去说吧。” 周谧亦步亦趋,跟着他停在医院大厅近门的位置。外面的雨气从厚重门帘后丝丝微微渗进来,把刚才那种一言难尽的氛围稀释了。 周谧解放般轻吁口气:“不给医生看吗?” 张敛问:“看完之后呢。” 周谧耸了下肩:“之后你不知道吗?” 她的态度又回到一种真假难辨的无谓,跟刚刚在电话里因无援声泪俱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敛懒于分析,只管阐明此行目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另一家私立医院,副院长是我朋友,体验应该要比这里好。” 回想B超室一幕,周谧心里还咯噔着:“哪家?” 张敛说:“成和医疗。” 这家周谧听说过,在宜市颇有名气,口碑不逊公立三甲。 稍作斟酌,她点头同意。 “走吧。”张敛率先去掀了门帘,等她从他臂弯下经过,他才跟了过去。 外面还下着雨,周谧停在台阶上,从包里取出伞。 她的伞是全透明款式,裹在带字的塑料袋里,张敛多看两眼,判断那是一只路边超市的购物袋。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 其实在很早前,他就大概摸清了周谧的脾性与家境,即使他们共处的时间加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短暂。 这个女孩身上总会无意展露出一些稍显市井的细节,但又有种与之矛盾的不矫饰的浪漫天真。他猜她还在念书,专业偏文,是宜市土著,家住有些年头的旧小区,生活水平中规中矩,与父母感情应当不错,从小到大也有着合适的照顾。 而这些都在他们电梯偶遇当天,从周谧的简历中得到了认证。 她的个人介绍非套路模板,而是一份很不错的pdf,内容清晰有力,翻看时也不乏味。 这些足以看出,她是个自信充盈,富有思想与能量的漂亮女孩。 随后他按兵不动地跟进关注了几天,并挖掘到她更多优点:知趣,循规蹈矩,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优点对她这个年纪来讲很难得。 可现下看来,着实有些颠覆了。 到底还是个小女生。 周谧撑伞的嘭响打断他神思,张敛视线落回去,抬手示意由他来打伞。 但下一刻,周谧视若无睹地走下台阶,昂首挺胸,从埋沙的鸵鸟变成了骄矜的小孔雀。 张敛心头谑笑,快步追去她身侧,拉了下她胳膊:“往哪跑呢。” 周谧步伐停住,眼在伞下黑溜溜的,不解望向他。 张敛说:“你要自己打车去成和?” 他偏了下头,示意他们刚站的地方:“回台阶上等着,我去取车。” 周谧人塞住,当即转头按原路折回,然后收起了伞。 张敛也跟了回来,将彩超单递出,周谧去接,他却没松,来回扯拉了两下,周谧先沉不住气:“给我。” 张敛提出交换条件:“伞。” 周谧撤开不再发力的手指:“不要了,你拿着吧,你的好宝宝。” 张敛盯住她,不知是不是因为檐下背光,他眼神幽暗了些,有如直面黑天里深不可测的井口,下一秒,他强行将伞抽走,平静口吻里隐有告诫:“周谧,我是你老板。” “诶?”周谧手里一空,先是被他类似威胁的话语惊了下,旋即隔空指住他:“你怎么仗势欺人啊。” 张敛瞥了眼她毫无杀伤力的动作,似笑非笑:“说这种话之前,先弄清楚是不是已经默许自己拥有了特权。” 周谧哑口无言,胸腔随之急剧起伏,一时竟想不出任何能拿来反驳的话。她慢慢垂下手,再无声响。 张敛停止了这种自觉无聊的对峙,态度复原,掌起伞:“别乱跑,在这等我。” 周谧“喔”了下,低到几乎听不见,像是只做了个敷衍的口型。 几分钟后,张敛将车驶来这里。 他朝窗外斜了眼,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哂然一笑。 结果不出所料,门诊正大门的台阶上,只余雨幕与人群,哪还看得见周谧身影。 — 回去路上,张敛接通蓝牙耳机,给朋友回了个电话。 对方听完前因后果,笑裂了:“我已经给你安排两次了,把人带过来就这么难?事不过三,再不来我可不管你这事了啊。” 张敛也无可奈何地笑:“你先想想我被放了多少次鸽子。” 朋友说:“你别搭理得了。照你说法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呢,别给人当冤大头。” 张敛慢慢刹停在红灯前,眼光杳远几分:“我还真不怎么关心到底是不是我的,我就想好聚好散。” 回到公司后,他来得破天荒早,放眼望去还不见几个人头。 去办公室前,张敛绕了下路,果不其然看到了周谧的脑袋杵那,她穿着薄荷绿的开衫,龟在自己工位里,被周遭的绿植和累叠的文件掩去大半身体,很像一只密叶之下的安静翠鸟。 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脑,但什么事也没干,一动不动,似在发怔。 张敛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伞,叫住迎面走来的保洁阿姨:“你去问问谁的。” 阿姨忙接过去,应了声好。 张敛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周谧,走回自己办公室。 — 周谧被问到的时候有些意外,还前后左右警惕地扫描几眼,确认方圆几里内无敌方目标,才认领说:“是我的。” 阿姨见状,笑说:“是张总捡到的。”——整间公司只有阿姨这样称呼他,其他人都是老板或英文名。 周谧把装伞的袋子搁到桌肚:“哦。” 此时已过十点,公司陆陆续续到人。 叶雁一来就火急火燎地塞了事给周谧,“minnie,帮我把这条短视频截图,然后把里边的英文译成中文排在上面,用同色字,弄完就打包给我,我要放ppt里,很急……哎?你今天过来了啊?” 她突然反应过来。 周谧抿笑,面不红心不跳扯谎:“室友日期说错了,不是今天。” 叶雁不多问,叼住条蛋白棒,迅速将一份邮件转发过来。 等办完这些,她才有空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脆响,周谧肚子也跟着咕噜叫唤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担心有抽血检查,需要空腹,还没来得及吃早点。 也是喔,气都气饱了。 周谧看完短视频,心里大抵有了数,便走去茶水间接了杯水,目光扫过一旁吧台,上面摆放着水果,茶包,胶囊咖啡这些。 她初来乍到,有几分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不大好意思直接拿走充饥,只得叹口气,往回走。 快到工位时,周谧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问,发现是外卖电话。 她并没有点过东西,再三确认,对方偏说是她。 疑虑重重地来到1F,一位穿红外套的麦记配送员就与她对上目光,并快步走近:“你是周谧吗?” 周谧点点头。 小哥将手里纸袋交出:“里面有饮品,你小心拿取,祝您用餐愉快。” 周谧单手拎过,人还有点木。 她眉头微锁,一脸莫名地上了楼,坐回自己工位,而后揭开纸袋瞄了眼,里面放着一杯豆浆,还有一只猪柳蛋堡。 隔壁把键盘敲得飞起的叶雁嗅到香味,瞟来一眼:“你也才吃早餐呀?” 周谧抠两下脑门,还有些犯迷糊,迟钝地“嗯”了下。 片刻,她反应过来,并警觉地绷直了脊背,仿佛头顶多出一只隐形的监视器。 一股愠赧交加的烫意从大脑席卷到面部,周谧双颊鼓出口气,一把抓起桌面手机,给张敛发短信:你点的吧? 焦灼难定地等了几分钟,那边回了消息,承认得很是坦荡随意: 吃吧,没下毒。 第7章 注视着这条短信,周谧脸上浮出了微妙的笑意。 她觉得张敛这人很神奇,居然自行提供这种可乘之机上门。刚在医院被压一筹的窘势得到逆转,她忙不迭输入:这是特权吗? 还配了个emoji的带腮红微笑脸,发送出去。 要多阴阳怪气就有多阴阳怪气。 张敛的回信平平淡淡:这是体恤。 他用词刁钻,精准地维持住了那种上级感。周谧暗自咬牙,说:那谢谢哦,老板人真好,奥星可真有人情味。 她字里行间的小情绪让张敛在桌前笑了出来。 他单手抵头,决心将事情问清:你好像对我有误会? 又补了句:说说? 但周谧再没回复。 张敛倒是没恼,具体原因说不上来,可能没那么在意,也可能是她这副一会哭嘤嘤,一会又劲劲儿的样子挺有意思,隔三差五地逗弄下,不失为种消遣。 他转头离开座椅,到落地窗前给客户打了通电话,挂断时,手机里又来了条短信,他以为是周谧的什么义愤填膺小作文,点开一看却来自另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名字。 信息内容不长,是条约饭邀请,张敛看完就将它删了。 回到办公桌前,他思忖片刻,又从通讯簿里找出那个名字,回了句:哪? — 中午,张敛离开公司,开车驶去了城郊。 约见的地方是间规模不大的日式会所,飞檐画栋,四面回廊,其间拢着别具匠心的林石花鸟,一汪塘水倒映着天,如面明镜。 脱去皮鞋,穿着和服的服务生便屈身为张敛收好,待他换上木拖,才将他引往包厢。 刚一进门,张敛就跟矮案后的女人碰上目光,她挽着低髻,上簪纯白深水珠饰,身穿一字领复古黑裙,很像昭和时代的名门大小姐,与环境完美相融。 她笑了一笑。 张敛走去她对面,盘腿席地坐下,开门见山:“什么事?” 他的口吻疏冷且不客气,但女人似有备而来,脸上并未出现波动,只说:“我想重新开始。” 张敛略怔:“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嗯。”女人双手捧起茶器。 张敛安静无息地看着她,双目幽深,比起凝视,更像是种审度:“我不想结婚的念头可没改变。” “我知道啊,”女人漫不经心抿了口:“但我想通了。” 张敛唇微勾:“想了一年多?” 女人小而精致的面孔扬高:“你这一年多不也没人吗?” 张敛上身往后虚虚斜了个倾角,致使他看起来有些闲散,并不专心:“没人也不代表是在等你说这些。” 女人卷翘纤长的睫毛一掀,莞尔:“那是为了一直把VET捏在手里?” 张敛一笑,终于叫她名字:“林穗,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都在修炼自贬?” 从容优雅像受惊的天鹅,迅速从林穗的脸上掠走了。 “奥星离了VET还能活,”张敛的腔调从始至终冷淡着:“你才是离了令尊不能活。” 林穗忍住了想要将手里的茶汤迎着他泼过去的欲望:“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样跟我说话?” 张敛摇了摇头:“不,当面确认我们早已达成共识。” 他没有感情地笑了下:“林小姐,纠缠不清可不是你风格。” 陶杯狠狠砸向地面,又弹出去,在竹席上滚了老远。林穗在怒不可遏中面红耳赤。 小部分滚烫的茶渍溅来张敛衣裤上,但他无动于衷,单手拿起一旁竹垫上的灰色温毛巾,不急不慢拭去,道了句“谢谢招待”才起身离开。 — 当天下午,张敛出差去了趟京市。 与此同时,周谧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内容就两个字:张敛。 周谧完全摸不准这个人的行事风格,过于变幻莫测,比脱光了衣服的他难解到一万倍。 揣着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以及打工人的难以违令,周谧摁下同意。 张敛的微信名就是他的英文名,Fabian,他的朋友圈也很……怎么说呢,不私人?道貌岸然?像一面刻意展示出去的官方形象,一间布置严谨缜慎的会客厅,不见任何烟火气。 周谧怀疑他还有另外的小号,只是认为她还不够资格在他的后花园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当晚回到家后,周谧觉得自己判断错误,他应该就只有这个微信。 因为他分享来了一个名片,以及两句很私密的交代: “我出差两天。” “都给你安排好了,这是成和医疗的成副院,跟他联系。” 周谧当时在吃饭,听见提示,随意扫了一眼,米粒险些从鼻腔喷出去。 见她咳得厉害,老妈拍背给她顺气:“怎么了啊。” 周谧喝了两勺汤润喉,直摇手:“没事。” 她囫囵吃干净碗底最后那点饭,牢握手机,躲回了卧室。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周谧盯着这两条嘱咐发呆,一时半刻想不出要如何回复。 过了会,她决定不予理睬,去加张敛的朋友。 那边通过得很快,还一副早在恭候大驾的样子:总算等到你了。 周谧语塞几秒,发过去一个问好的卡通表情包。 对方也不拐弯抹角:明天抽空来趟? 周谧说:能一天内全部弄好吗? 他问:你是指什么弄好? 周谧说:就各项检查跟人流。 对方回了个笑:你人得先过来。 周谧惦记起上午的检查单,眨眨眼问:你是医生吗? 他说:我不是医生是什么? 周谧回:麻烦你等一下。 她打算拍下上面的结果给他过目,问清接下来的安排,好有个心理准备。 埋头翻了会包,里面根本没那张单子。 周谧遽然想起,它跟伞一道被张敛拿走了。 上午的一切仿佛都是在自立flag,伞是物归原主,关键信物却还在他手里,像是往那当了什么珍器,对方只需好整以暇地等她过来赎走。 啊——周谧懊丧地双手抱头,栽回枕头。 她活动了下十指,心思扭起千千结,最终还是自我妥协地去问张敛:我单子在你那吗? 张敛应该在忙,等了几分钟都没回音。 周谧也不好意思把人医生冷那,切回去说:没事了。 对面似乎怕了:来不来?给个准话。 周谧不由心烦起来,她昨晚刚跟叶雁请过假,虽说白日勤勤恳恳干活一整天,但因为同样的事连续两天叨扰上司,她做不到心安理得。 她支支吾吾:那个,我昨晚刚跟我上司请过假。 那边心服口服:妹妹啊,我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纠结的人,你跟张敛什么关系,请个十天半个月假都不是事好吧,他不会把你开除的,放心啊。 周谧无言以对。 他所说的,就是张敛白天用来指摘过她的“特权”,倘若她随意动用,那将成为重荷,成为张敛今后可以随时取出来拿捏她的筹码。 周谧翻了眼日历,挑选最近的假期:要不周日? 对方再无动静。 大概十来秒后,周谧猝不及防被拽入一个临时开的三人群,还与张敛双双被cue: @fabian @谧谧子放学啦 你陪陪人家,人家想等你回来再来我这。 周谧满头问号。 无数乱码从心头翻滚而过,她崩溃地敲字:不是…… 而这时张敛已经回了消息,一个:? 无觉的,周谧脸上涌过阵阵热浪,缓解尴尬的间隙,张敛已在私聊里回答她检查单的事:不在身边。 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周谧坐起身,贴靠住床头,仿佛这样才有可以让她对抗当下窘境的支撑,她坦诚道:我不想连续跟Yan请两天假。 张敛回:你意思是明天不想去医院? 周谧:对。 张敛问:你想哪一天。 周谧不是很有底气:周日吧,刚好休息。 张敛心情似乎不错:好,我陪你。 周谧没有吭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绝还是该答应,最后,她一个字没说,默许了这件事。早上的懦弱历历在目,她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并找寻援兵。 可能是聊天氛围转好的缘故,张敛忽然重提上午那则有去无回的讯息:白天怎么不回答我问题。 周谧回: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屏幕忽然暗下去,是张敛的来电,周谧心漏一拍,忙连上耳机。 男人可能立在露台或湖畔,声音掺着风,顺理成章地接住了她刚才微信里的话:“电话里说吧。” 周谧心头忽闪,努了会嘴,咕哝出几个字眼,好像把声道里辛辣的介质排了出去:“你之前骗我。” 张敛不解地笑了声:“我骗你什么了。” 周谧说:“我们刚认识那天,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态度是没有,但公司里的人说了你有。” 张敛问:“谁说的?” “很多人说。”周谧深深吸了口气。 张敛说:“我说没有。” 周谧不自知地扬声,好像又回到了与他坦诚相对的状态:“你说没有就没有啊。” 张敛似不容反驳:“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周谧开始语无伦次地钻空子:“那你什么时候没有的,指不定只是上个月才没有,或者昨天才没有。” 隔着听筒,张敛的笑音仿佛一种特有的温和,只对她专属:“总之就不信我说的是吧?” 周谧两眼望天:“哪敢妄自揣摩老板。” 张敛还是笑,但不再继续这个绕口令似的话题:“公司明天上午有Master Class,记得去听。” 周谧“噢”了声:“我知道。” 他又说:“也早点把你身上的事办了,别拖着。” 周谧拉长了尾音,像个不耐烦听长辈叨叨的小屁孩:“知道了——” 缠绕了一天的郁闷锐减,周谧心飘忽起来,像只轻盈的白鸥。 担心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异想天开神志不清了,她及时打住:“不说了?” 可张敛没有急于道别:“知道我让你尽早的意思吗?” “什么?” “我还不想结束。” 第8章 脱口而出的瞬间,张敛就后悔了。 兴许是刚拿下B系车的项目,又在电话会议里跟global吵了通架的缘故,他神思激亢地开了瓶酒,坐在酒店露台独酌。 微醺之际,听见人女孩子在耳边像之前床帏厮磨那般含嗔带怨地撒娇,难免心旌荡漾,不过脑地吐出些有违理智的糊话。 但不得不说,他有些吃周谧这套。 她讲话声音很抓人,带脾气的时候夜莺般脆灵灵,含混时又像搅化了的蜜浆。 而且他今天还有了新发现,就是她哭诉起来更黏糊。 反正话已经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不如坐观其变,顺水推舟地探探周谧反应。 听筒里寂静了须臾,她果然谨慎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在情趣关头反其道而行从来是她强项,张敛早习惯了,正声回:“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 那边浅浅地吸气:“但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 张敛笑:“那上次是怎么回事,谁索吻的?” “嚯,”周谧口气上提,贼喊捉贼,振振有声:“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先让我过去先招惹我的。” 张敛懒得跟她计较这些顺序上面的琐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机应变不见得是缺点。” 周谧义正辞严:“我可不想跟上级乱搞。” 她的遣词和逻辑惹人发笑,以前不清不楚的时候不叫乱搞,现在知根知底了反而叫乱搞了。 他决定今晚跟她掰扯清楚:“之前有猜过我职业吗?” 周谧说:“我才不乐意猜,”她又像在课上疾疾举手抢答似的:“严正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来你这实习的,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张敛是信她的,毕竟那天在公司初见时,人的眼神跟反应做不了假。 他清晰记着周谧像被隐形的卡车头撞懵了似的,傻不愣登盯着他,一副惊容看起来稚拙又滑稽。 而前晚他刚好加班review创意,不当心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步伐都虚着,人心不在焉,就想着赶紧回家补觉。 但目及门外的周谧时,他一下子清醒至极。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尚在梦里。 那一整天,他不时会琢磨起这幕。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有意思,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就撞自己跟前来了。 思及此,他漫不经心回:“我知道。” 周谧停了停:“那你呢,有想过我之前做什么吗?” 张敛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学生。” 周谧语气陡生不快,像微微拧了眉:“为什么,我长得很老气?” 张敛没立即回答,刻意拉开一个回忆与辨析的空隙:“不老,只是个性没那么事儿。” 果不其然,小黄鹂又哼啾哼啾。 “你判断有误喔。”她说。 “是吗,”张敛唇微牵,淡淡的:“那再给我些时间,我多琢磨。” —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周谧的脑袋都能蒸屉小笼包了。 明知自己有很大可能被诱哄,被诓弄,但就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为这份久违的暧昧沉湎。 明明白天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过去多久,壁垒城池再被攻陷,张敛又不费兵卒地杀回她粉色的公主堡。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谧双手按紧两颊给自己降温,想想又给闺蜜贺妙言发微信:妈蛋我可能又要跟狼人哥哥续约了。 贺妙言: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在凡尔赛了。 周谧:怎么就凡尔赛了? 贺妙言:谁不想跟D大活好人帅有钱的约? 周谧:不是该怪狼给的诱惑? 贺妙言:滚吧。 周谧有点乐不思蜀,放松警惕,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最新秘闻:我跟你说个事啊,你别跟任何人说。 贺妙言回:嗯? 想起这档子糟心事,周谧唇角就压下去:我怀孕了。 贺妙言:不是吧???? 周谧说:没骗你。 贺妙言粗口霸屏:我草我草我草。 又问:谁的? 周谧:还有谁的? 贺妙言:你老板的? 她深感不可思议:那你还来?上阵母子兵?? 她的形容令周谧哭笑不得:肯定是先把怀孕的事处理了。 贺妙言回了个搭头的表情包:你清醒点!这种男人你还跟他继续?你们上次没做措施? 周谧也百思不得其解:做了啊,就一开始没戴,谁知道会这样,这么倒霉。 贺妙言说:而且他让你打胎哎。 周谧说:我自己本来就不想要。 贺妙言的语气像是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的样子:是不是他说要跟你接着约? 周谧回:差不多。 贺妙言哼声:这是变相催你堕胎呢!生怕你拖久了赖上他,等你弄掉了再找借口把你甩了!!那会你找谁说去?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朋友这番话,如田径赛场的一声长哨,令周谧尚还打盹半梦半醒的脑神经猛一激灵。 有什么抽丝剥茧地在她思绪里渐次具体了起来,虽背靠温床,她却像是被吹进冷空气的肥皂泡,从头到脚一寸寸变凉。 她周体发寒地回贺妙言消息:好像真是这样…… 贺妙言:废话!能不是吗! 周谧心跳加速:那怎么办? 贺妙言当机立断:流产我陪你去。然后别联系了,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就离开奥星,离这种人渣越远越好。 周谧就差要冲到屏幕对面跟她双手交握:我的言,谢谢你,此刻我才能正常思考。 贺妙言义愤填膺:妈的,你也不早点跟我说。 周谧心里一阵发酸,回过去一个抱头痛哭: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贺妙言也复制同个表情:别怕,明天我实验室没事,我跟你去。 — 关灯睡觉前,周谧又跟叶雁请了个假,说确定了学校的事在明天,正好连着周末,需要休三天。 上司的反应很公事公办:mi啊,都快一点了你才来跟我说么。 周谧抿着唇:不好意思啊,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就有点容易忘事。 但叶雁也只是小小地埋怨下,随后说:没事啦,先完成自己的事。 周谧又想哭了。 女孩子都好好哦。 翌日大早,周谧约在小区门口跟贺妙言碰面。贺妙言非宜市本地人,而是隔壁苏省的。高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后爸搬到宜市,转校后恰巧就来了周谧班上,还成了她的同桌。 两人个性互补且投契,家又挨得近,惯常同进同出,所以高二分科也没有让她们友谊减淡。 之后又一齐考入F大,一个读文,一个从理。 读硕亦然,同留本校,步调一致。 刚进大学那会,周谧还说:我们的关系太稳固了,以后干脆别找对象了一起过吧。 但没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也是两人本科时期的共同好友,路鸣。 路鸣是南方海边人,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小麦色,笑起来极耀目,少年感浓郁,要比她们高一级,却总称呼她俩为“谧姐”、“言姐”,三人同在空想者协会,因各种活动打成一片。 周谧对外有点内向,也可以说是慢热,与名字如出一辙,但她相貌出众,身材线条又很惹眼,自然不缺追求者,来去的异性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心怀叵测行为不端的,路鸣通常会嬉皮笑脸地担起“护花”一职,巧妙地将他们隔走。 关系变质是大二寒假,年初一的夜晚,路鸣忽然在微信里跟她说:周谧,我今早拜妈祖许了个愿。 当时周谧刚巧从外婆家拜年回来,伺候了一天表亲家的小孩们,挨沙发上腰酸背痛,她没好气回:有话快说。 路鸣说:我在心里说,我叫路鸣,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叫周谧,名字跟我放一起特像情侣名,您看我们能变成真正的情侣吗? 那一瞬间,周谧感觉疲累都远去了,像是从沙发上躺去了铁轨中央,有辆红色的列车围绕着她哐当哐当跑圈,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是她的心跳,把万籁都笼盖。 可能他们开始得太美好了。 因而将结局衬得惨烈失色。 周谧在伞下狠抽了下鼻子。今天依旧不是个好天气。 雾一般迷濛的细雨里,贺妙言将车刹停在她面前。 她有辆白色的丰田,是她继父淘汰下来的陈年旧款,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牌照,要比车的原价还贵三倍多。 周谧收伞坐上副驾。贺妙言第一眼是探查她面孔,第二眼则转去了她腹部,调侃道:“看不出来嘛。” 周谧说:“才多久啊。” 她用食指与拇指圈出一个几乎没有罅隙的大小:“我昨天单子里显示的好像就这么大,估计就是颗炒黄豆。” 贺妙言瞥她:“被你形容得还怪好吃的。” 周谧笑了下:“你吃吗,给你啊,陈巫婆,省得我这么奔波。” “别别别,”贺妙言猛摇手:“不说了,别拿生命开玩笑。” 周谧瞬时收容:“反正也要跟它说再见了。” 看车里氛围一下子僵住,贺妙言打气:“振作起来!有这种经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及时止损多好,几天过后又是元气满满的全新谧谧了。” 周谧挽唇:“嗯,我争取。” 今晨门诊一室的还是那位女医生,她还记得周谧:“你昨天刚来过吧。” 想起朋友就在外面,周谧胆量上涨,也越发坚定:“对。” 她问:“想好了?” 周谧说:“嗯。” 做完常规检查,女医生又看了看电脑里收录的阴超结果:“你天数短,孕囊也不大,建议先药流,我给你开两种药带回去,米非明早空腹吃,米索第三天早上来医院吃。这几天就别到处跑动跟乱吃东西了。” 她又仔细叮嘱了些后续注意事项,很淡漠,却也很可靠。 周谧紧张地吞咽一下:“会很痛吗?” 女医生似笑了下,意味深长:“你觉得痛好还是不痛好?” 周谧没有回答。 — 走出门诊大楼时,周谧握紧了贺妙言的手,像是要将所有弱小与强大都嫁接给朋友一部分,才能挺直自己。 贺妙言也牢牢捏住她手指。 周谧眼底有了神采:“好起来了。” 贺妙言说:“雨也停了。” 周谧伸手去接,只有若有似无的风从掌心经过,天空已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湖泊,那么温厚,像种释怀:“是哦。” 两人相视一笑,直到车前才分开手。 贺妙言扣着安全带:“先去吃点早餐吧,清淡点?” 周谧说:“你还没吃啊?” 贺妙言说:“不得等你啊。” 周谧微微笑:“那就去喝粥吧,真没劲。” “都这样了你还想吃香喝辣啊。”贺妙言双手握双向盘,不急不缓驶离停车场。 周谧偏头看窗外,整齐排列的汽车们像块块彩色的空盒。她语气轻快许多:“就当朋克堕胎呗。” 贺妙言快笑岔气。 车行上路,周谧包里的手机忽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看见那四个字,眉心起皱,直接拒接了。 几乎无间隔的,对方又来了电话。 贺妙言瞥她:“谁啊。” “能是谁啊。”周谧把手机竖屏给她看。 “接呗,怕个毛。”贺妙言略挑眉。 周谧吁气:“不是怕,就是烦,晦气,听到他说话都起鸡皮疙瘩。” 贺妙言笑:“你昨晚还在那你侬我侬欢呼雀跃呢。” “一夜变心怎么了。”周谧嘁一声,决心借着现下这股劲头一笔勾销,便按下绿键,将手机贴至耳边。 “请问是周谧吗?” 然而,那边问她名字的并非张敛,而是另一个女声,听起来略年长,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不大好的直觉如余烬复燃,在周遭攀升。周谧起疑,轻轻应了声。 “我是荀老师,”惊汗直窜的一瞬,对方已客气有礼地往下说:“也是张敛的母亲,很抱歉刚知晓我儿子给你带来了多么不好的经历,你今天有空吗,我们想跟你见一面。” 第9章 本来,张敛并不想把除了周谧以外的任何人牵扯到这次的意外事件中来。 但一切就这样毫无章法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本打算下午再回宜市,但前一晚他做了个梦,这是他第一次梦到周谧。情境无关春色,尽管梦里的女孩儿脸蛋很美,像条刚上岸的小美人鱼,浑身上下折射着银沙滩上水灵灵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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