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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以前你养个野种就算了,好歹是个女儿,以后嫁人你收收彩礼也不吃亏。 「现在你还要替寡妇养儿子,你是不是脑壳烧坏了!」 爸爸很生气:「什么野种,惠惠是我女儿。还有,那也不是什么寡妇,那是你嫂子!」 姑姑大怒,嗓门非常高:「你有那个钱,帮帮自家外甥不好?以后死了外甥还能给你摔盆。」 「你现在养一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倒是这么起劲,我真不知道你脑子在想什么!」 这顿兄妹谈话不欢而散。 姑姑饭都没吃就走了,礼金钱也没给。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她极力反对爸爸收养我。 说如果他真的想要个孩子,自己老大文才可以给爸爸养着。 还找好了人家,对方愿意出五百块把我抱走。 但爸爸拒绝了。 爸爸总是骂我训我,可这件事,他却只字未提。 婚后,爸爸看着很高兴,每天都红光满面。 有人打趣他:「还是有老婆日子好过吧?」 爸爸大嗓门回应:「那当然,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最好的日子咯!」 郑寡妇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给爸爸买了两身新衣服。 但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 春大娘和建军伯笑话爸爸:「估计这辈子是没有子女的命,所以只能替别人养崽。」 爸爸耳朵不好,他们就用这样平常的语调,笑嘻嘻地当面说爸爸坏话。 爸爸没听清,还以为在说他好话,还附和地笑两声。 我当时心里难过极了。 用最大的嗓门回:「我不是别人的崽,我这辈子都是爸爸的女儿,我以后一定会孝顺爸爸。」 「你有儿子又怎么样,你儿子在城里安家,都不要你们过去一起住!」 这些都是村里的婶子们平时背地里说的,此刻被我用来当武器。 春大娘差点被我气死。 我一直没有叫过郑寡妇妈妈,她也表示没关系。 这天爸爸去吃席,约莫喝了不少酒。 回来时,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郑寡妇扶着他回房,过门槛时,他突然喊道:「等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打开看看!」 4 是一个做成兔子形状的甜品。 放在口袋里,兔子耳朵融了,眼睛也掉了,一摊黏腻的糖水中,隐约能看出兔子的轮廓。 爸爸叨叨道:「每人分一个,我不爱吃这甜不拉几的,惠惠你吃!」 他总是这样。 去吃席,一定会给我捎点什么。 有时是一把糖,有时是一瓶旺仔牛奶,是一只大闸蟹,是一个鸡腿…… 那一刻我眼眶红了,抬头看时,却发现郑寡妇眼里深深的嫉妒。 我吃了一半,分了一半给眼馋的「弟弟」。 爸爸看着我们嘿嘿笑:「等我以后有钱了,天天给你们买。」 郑寡妇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许空头支票,你倒是去挣钱啊!」 没过几天,她让爸爸去她堂哥的工地上干活。 「你只管去,惠惠我会替你看着的。」 爸爸去了。 他不在家,郑寡妇原形毕露。 人前她依然客客气气,可关起门后,她就会跟她儿子一起,用扫把抽我。 用缝衣服的针扎我胸口,把我袖子撸起来用从灶膛里掏出的火钳烫我胳膊。 「小贱货,长这么好看想勾引谁呢! 「你敢哭,我把你眼睛给烫熟。」 她让我吃冷饭剩菜,有时甚至吃猪食。 我也想反抗。 可她威胁我:你要是敢去你爸爸那里告状,我就跟他离婚。 张婶子每次看到我都说:「你爸爸娶了老婆后,干什么都有劲了,惠惠你要懂事,不要惹你妈妈不高兴……」 「你爸那个条件,想要再娶个老婆可不容易!」 每一个被伤口痛痒折磨得难眠的夜里,我只期盼着爸爸快点回家。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我的祈祷了,暑假快结束时,爸爸总算回来了。 那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郑寡妇带着儿子出去打麻将去了。 爸爸远远叫了我一声:「惠惠……」 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我骗爸爸,说是我自己要求洗衣服的。 爸爸给我买了一条短袖裙子。 他催促我:「换上看看合身不。」 我扯紧自己的袖子:「爸爸,我,我不喜欢穿短袖。」 他察觉不对劲,一把将我袖子撸了起来。 被火钳烫过的深深浅浅的伤口,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有些已经结痂,脱离成嫩粉色的皮肉。 有些被我忍不住挠破,往外渗着血渍。 有些起了一圈的水泡,灌满黄脓还没破。 爸爸眼睛一下就红了,布满血丝。 怒吼:「谁干的?」 我用力把衣袖扯下来,盖住这些羞耻又疼痛的伤口,笑着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我没事,我一点都不痛的……」 爸爸,我可以忍忍的。 我不想害你失去老婆,我不想剥夺你的开心。 只是…… 我放低音调,轻轻问:「爸爸,这次你能在家多住几天吗?」 爸爸,你应该听不见我的祈求。 所以,这不算是我任性吧。 我话音刚落,郑寡妇急吼吼的音调响起:「老刘回来了?」 她一眼看到我还未来得及完全扯下来的袖子,脸色一变,笑容也凝住了。 「惠惠不听话,我是她半个妈,有资格教育她吧!」 她有恃无恐:「你要是觉得我不该管,那咱们这日子也别过了。」 「刘聋子你可要想清楚,她是你捡回来的野种,我才是你正经老婆。你要是跟我掰了,以后想再找个老婆是不可能的事!」 5 爸爸整张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显然是气极了。 我把袖子全扯好,忍着眼泪:「爸爸,你别生气,我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痛。」 郑寡妇不以为意:「你看,她自己都说没事!小孩子换层皮快得很。」 爸爸再也忍不了,冲到柴房举起一把锄头冲了出来。 「我女儿我都舍不得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我铲死你这个恶婆娘!」 说着,手里的锄头朝着张寡妇狠狠挖下去。 郑寡妇这才知道害怕。 一边干号「打女人了打女人了」,一边拉着她儿子往外跑。 爸爸大步跟上,眼看着锄头就要落在郑寡妇头顶,我一把紧紧抱住爸爸的腰。 「爸爸,不要,不要!」我泪如雨下,「杀人要偿命的。」 「我不怕,先弄死这个恶婆娘再说!」 「可我怕!」我箍得更紧,「爸爸,你别抛下我,我不想当孤儿!」 像是有一根大针扎在爸爸身上,他浑身的气「嗖」地一下泄了,手慢慢垂下来,锄头砸在石块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他转身,红着眼拍我的头,哽咽开口。 「你个蠢货,她这样欺负你,你不会跟我说!你嘴巴长着是摆来看的吗?」 动静闹得很大。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 张婶先拦住了哭哭啼啼的郑寡妇,又来劝爸爸。 「刘哥你是男人,什么事情值得拿锄头,这样可不好!」 郑寡妇还在一旁假惺惺。 「我辛辛苦苦照顾家里,替他看女儿,他一回来就要我的命……」 眼看着大家都在指责爸爸,我将袖子撸了起来。 「是她用火钳烫我,用针扎我,爸爸气不过,才用锄头吓她的。」 那一刻,满场鸦雀无声。 郑寡妇降低音调:「孩子不听话,我这个当后妈的,也得帮着管教一二……」 张婶子上前,看了看我胳膊,又顺着衣领看我胸口,眼底瞬间就红了。 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冲到还在卖惨的郑寡妇面前,抬手就给她来了一巴掌。 「啪!」 「你个没良心黑心肝的恶婆娘!」 「惠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敢这样对她!」张婶子一把薅住郑寡妇头发,「老娘今天抽烂你的脸。」 6 两个女人扭打成一团,张婶是田里地里一把好手,郑寡妇根本不是她对手。 「算了,别打了嘛!」 大娘婶子们扯住郑寡妇儿子,干巴巴地劝着,但没一个上前拉架。 眼见郑寡妇脸已经花了,支书才慢悠悠开口:「都愣着干吗,拉开她们呀!」 「莫搞出人命!」 郑寡妇脸被抓出好多血道子,头发薅下来一大把。 她哭哭啼啼:「你们明山村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欺负我。」 支书冷冷看她:「那你赶紧滚出去,我们这些坏东西不欢迎你!」 郑寡妇哀哀戚戚看向爸爸:「汉民,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惜跟爸爸说话必须用吼的,那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荡然无存。 爸爸捏紧锄头:「滚!」 生生哥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发红的火钳递给我:「你也烫回来!」 郑寡妇捂住自己的脸尖叫:「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 支书脸色愤怒:「惠惠虽然是捡来的,但现在也是明山村的宝,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要不你让惠惠烫一下出气。要不就送你去派出所!」 生生哥托着我的手腕,火钳印在郑寡妇胳膊上,吱吱作响。 我吓得都快握不住。 生生哥道:「惠惠,你要抓牢。不然以后谁都能欺负你。」 郑寡妇痛得脸色煞白,当即就收拾东西带着儿子跑路了。 万幸的是,乡下人看重酒席,不看重红本本。 所以爸爸和郑寡妇还没扯结婚证。 如此一来,分开倒是方便得多。 晚上张婶来给我上药,一边抹一边流眼泪:「是我介绍错了人,让你受这样的苦!」 「你被烫得这么狠,咋不跟我说!」 上好药后,张婶在院子里跟爸爸说话:「不然我去娘家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 爸爸摆摆手:「算了,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跟惠惠就这样过,蛮好的。」 他不善言辞,丝毫没有考虑到这句话把张婶也骂进去了。 好在张婶也不介意,叹口气:「那也行,以后我帮着照顾点惠惠吧!」 她说到做到。 我人生的第一包卫生巾,第一件内衣,都是她给我买的。 其实张婶也是个苦命人。 嫁来我们村时,她婆婆瘫痪在床。 是她一把子照顾养老送终,后来有了生生哥,过了两年的轻松日子。 但七年前,张叔说要去广东赚钱养家。 半年后再无消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寻常的寡妇可以再嫁,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 她却只能困在这村里。 那次之后,生生哥放学都会等我一起回家。 每每他跟男孩们玩弹珠打纸板打弹弓,我就在一旁等着。 其他村的孩子会问他:「这谁啊?」 「我妹!」 很快,他就念初中了。 张婶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 他早上载着我顺路到小学,然后再骑车去六里地外的初中。 爸爸还跟以前一样。 爱喝酒爱抽烟爱打点小牌。 但媒人再给他介绍对象,他看都不去看了。 村里越来越多人去广东打工,好多人都建起了两层楼房。 爸爸有时喝多了,也不无艳羡。 是我绊住了他吧。 初一期末,生生哥参加了中考。 考上了一中。 得知成绩时,张婶当场就哭了。 村里人纷纷恭喜她。 「等生生考上大学,你这辈子就算是熬出头了。」 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我头上。 春大娘冲爸爸吼:「刘聋子,你的好日子也快来了,等惠惠初中毕业,就能去广东打工,你以后就能在家躺着喝酒咯……」 7 她训我:「惠惠,你爸为了你,连老婆都不娶了,等你能赚钱,一定好吃好喝伺候你爸爸。」 村头的虞大娘温声细语:「听甜甜说,惠惠的成绩还不错,努力一把也能考上一中!」 「女孩子也要多读书!」 春大娘翻着白眼。 「甜甜是你亲生的,你非要送去读书就算了。 「惠惠是捡来的,刘聋子把她养到初中毕业已经不错了,读高中你知道得多少钱不?」 是啊。 我已经当了爸爸那么多年的负担了。 我不能继续拖着他。 心情正是低落,爸爸卖完稻子回来了。 他用衣袖擦着汗,道:「惠惠要是能考上,卖血我也送她去读!」 我猛地抬头看爸爸。 夏日已经落幕,盛大的晚霞裹住了他。 他站在万丈霞光里,是唯一救赎我的神。 春大娘张大嘴:「你怕是脑壳有包吧,女娃都要嫁人的,何况你这个娃还不是亲生的……」 爸爸喷她:「你懂个屁,这叫投资。」 「我辛苦三年,她只要能考上大学,以后收入比初中毕业高几倍。你这个婆娘是头发长见识短!」 说着,他瞪我:「你以后读了大学,得天天给我买五粮液喝!」 春大娘嗤笑摇头:「一中都不见得考得上,就说考大学的事,你在梦里去喝五粮液吧!」 夜色低垂,众人散去。 乌云闭月,天边只有几点星子。 青蛙在田间池塘聒噪个不停。 生生哥站我对面,拍拍我的肩:「惠惠,既然你爸愿意供你,你就好好加油。」 「你只有考上一中考上大学,刘伯才能跟着你过好日子。」 我问:「生生哥,你这么努力读书,也是为了张婶能过好日子吗?」 「嗯。」 乌云散去,银色月光落满他一身。 他一字一句:「惠惠,外面的世界很大,以后我们可以做他们的翅膀,带他们飞出这村里。」 是! 我们现在是绊住爸妈的秤砣。 可我们今后,可以做他们的翅膀。 带着他们一起,去看高山大海,湖泊溪流,去看繁华都市,万丈红尘。 抱着这个想法,我开始努力学习。 生生哥把他所有的笔记和做过的试卷都留给了我。 虞大娘家的甜甜姐比我高一届,成绩也很好。 我经常问她不懂的问题。 她总是耐心解答。 生生哥放假回家,也会检查我的功课,帮我攻克难关。 以前爸爸的酒友们最喜欢来我家喝酒聊天,经常吵到后半夜。因为他们都有家有室,家里老婆会约束。 可现在几乎都不来了。 爸爸解释:「个个都来蹭我的酒喝,老子的酒难道不是钱买的?」 乡下的初中,学习氛围并不好。 很多人都是混日子,等着毕业后去打工。 所以我全心全意努力后,成绩进步得很快。 初二的期中和期末考,都在年级前五。 这一年,甜甜姐也顺利考上一中。 虞大娘终于离婚,她们带着我无尽的羡慕,搬去了县城生活。 初二暑假,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特意腾出两间旧教室改成宿舍,建议我们年级前三十名的同学都住校。 只收很少的住宿费。 我跟爸爸说起这事,他显得很低落:「那你以后就只有周末回家啊?」 8 「嗯。」 「班主任说,我只要稳住,考一中没问题。」 爸爸狠狠抽着烟:「行,我知道了,那你去住宿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 一张张数给我。 「老子赚钱不容易,你要省着点花!」 「我会的!」 他盯我一眼,从另外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 又抽了三张二十的给我: 「算了,既然是投资,我还是要下点血本。 「读书费脑子,你顿顿都要买肉吃,晚上再搞点夜宵。 「你要是考不上一中,我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傍晚,我行李收拾好了,准备吃完饭就去学校。 爸爸在厨房炒辣椒炒肉,他的二手诺基亚在堂屋的桌子上嗡嗡响。 我点开,看到一堆未送达的信息。 一模一样的信息,发件箱里还有十来条。 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厨房炒菜的声音停了,我赶紧擦了眼泪把手机放回去。 爸爸盯着我看了看,烦躁地道:「这么大姑娘了,去住宿还要哭?」 吃完饭,他坚持送我去学校。 我拎着行李坐在自行车后座。 一开始,灿烂晚霞照亮我们的前路,后来,天色渐暗。 我点亮手电筒。 那一团小小的圆,仿若天地间唯一的光。 夏夜的风将爸爸的旧 T 恤吹得鼓鼓的。 后背上好几个细小的破洞也被撑开。 我盯着看了会,喊道:「爸,等我以后赚钱了,给你买很多很多新衣服!」 他理所当然:「买七件。我一个星期都不穿重样的。」 「我给你买 365 件,一年到头你都不穿重样的。」 爸爸笑了:「你现在吹牛比我还厉害。」 爸爸,这不是吹牛。 是我的真心! 而且,我一定会做到。 他送到校门口路灯下就不肯往前。 压低声音像做贼:「你自己去,好好读书!」 我拎着行李往校内走。 进了校门回头,看到爸爸还站在那盏发黄的路灯下,笑着朝我挥手。 以春大娘为首,村里好多人劝爸爸。 「这才初中,又是住宿又是补课,真的读了高中要花多少钱?」 「就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造,何况她是捡来的。」 「早点毕业去打工,你就可以享福了,到时候再收一笔彩礼……」 过年姑姑来了。 跟爸爸大吵一架。 「亲外甥文才那样也没见你关心过,捡来的野种你掏心掏肺! 「难道她以后生了孩子,还能跟你姓刘?」 文才是大表哥,有点智障。 今年已经十八岁,有时候发病了还会在马路上拉屎拉尿。 9 爸爸没个好气:「你的崽也不姓刘!」 姑姑一噎:「但他身上流了刘家的血!」 「我又没得家产要继承,要这血那血做什么?她是我养大的女,我自己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我就是要送她去读书!」 兄妹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姑姑离开时狠狠瞪我:「你要是懂事点,就不要读高中,体谅下你爸爸的辛苦!」 「养你这么大,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动摇。 可生生哥和甜甜姐一直在鼓励我,爸爸也支持我。 我微笑着:「我就是要考一中读大学,才能带着爸爸过好日子。」 「你说什么我都要读!」 姑姑被气走了。 有很多人希望我和爸爸过得好。 可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爸爸的笑话。 但我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之中,班主任都夸我:「你跟张生生和田甜是一个村的吧?」 「你们那风水不错,出聪明人。」 我专注学习,其间很少回家。 每次回去,家里总是一股浓浓的膏药味。 爸爸说他腰痛。 我让他去医院看看。 他瞪我:「医院那烧钱的地方,能去吗?我贴个膏药就好了。」 我盼着日子慢一些,我再多巩固点知识。 可中考,还是如期而至。 出成绩那天,爸爸去邻村帮工,把手机留给我,方便我跟班主任联系。 我问:「你不跟我一起等吗?」 他凶我:「屁大点事,你肯定考得上。我不去赚钱,你拿什么读书?」 他都已经出门好一会,又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折回来,停在门口朝我喊:「一会成绩出来,你打老王的电话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应,他弓着背踩着自行车匆匆走了。 一直等到十一点多,班主任的电话总算打进来了。 我手心全是汗,按了两次才顺利接通。 10 班主任很兴奋:「惠惠,你考上了,你是我们学校第一,考了全县九十五名,你真的厉害!」 夏日蝉鸣不止,我的脑子有一瞬是空白的。 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哽咽回道:「谢谢,谢谢老师!」 挂断电话,我正准备告诉爸爸这个好消息。 手机嗡嗡响起。 接起后,那头传来王伯慌张的声音:「惠惠,你爸做工时痛晕过去了,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你也快点过来吧。」 张婶带着我顶着满头热汗赶到时,爸爸已经醒了。 他睡在医院走廊过道上,吊着水,脸色惨白。 见我第一眼就问:「考上了吗?」 我眼泪滂沱而下:「考上了,我考了全县九十五名。」 爸爸笑了,眼角起了一层密密的褶子,看向王伯,骄傲无比:「我就说我女儿考得上,这顿酒你是请定了。」 王伯瞪他一眼,俯下身朝他喊:「你身体都这样了,还想喝酒!」 检查结果也已经出来:爸爸是肾结石导致了肾盂分离。 医生建议尽快手术,不然拖下去很可能肾功能恶化。 「你们先准备一万二吧!」医生放软口气,「现在都有新农合,最后算下来六七千块差不多。」 傍晚时,姑姑也到了。 她埋怨着:「家里地里活正多呢,你怎么偏偏这时候病倒了。」 王伯说今天的检查费治疗费他来出,但是后续做手术的钱,得爸爸自己想办法。 可要命的是,爸爸只给我买了新农合,自己没买。 那会乡下人生病都靠扛,实在不行就找赤脚医生。 对于刚开展的新农合政策不了解也不信任。 好多人没买。 爸爸当晚就闹着要出院。 「我没什么事,再熬半年,等下半年把新农合交上了,它一生效我就来做手术。」 我都急哭了:「爸爸,你还存了钱给我读书是吗,你拿出来先治病,我不读高中了,我不读了!」 爸爸一巴掌拍在我手上。 「闭嘴!好不容易考上一中,必须去读!」 见我眼泪滚滚,他耷拉着眉眼伸手摸我发红的手背:「打痛你了?」 张婶说她手上还能匀两千块出来。 又问姑姑:「你呢……」 姑姑看看爸爸,又看看我。 「哥,你的医药费,我跟大军可以全部承担。」 我心里一松,几乎要跪下给她磕头。 却没想姑姑紧接着就说: 「但是我有个条件,你把惠惠嫁给我家文才当老婆,亲上加亲。 「我给文才准备了三万块彩礼钱,全给你! 「这样惠惠是你女儿,又是你外甥媳妇,肯定会一辈子照顾你,你也可以马上做手术。 「简直是两全其美!」 11 爸爸苍白的脸色瞬间涨红,朝着姑姑吼:「你滚,滚!」 姑姑也不生气,而是看向我:「你别急嘛,听听惠惠的意思!」 「惠惠,你刚才也听医生说了后果。腰子是男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一刻也拖不得……」 「你不能看着你爸爸那样受苦吧?」 是! 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肾衰竭,肾坏死,进而威胁到性命。 我那时还太小。 以为医生说的最坏情况,就是必然结果。 比起读书,当然是爸爸更重要。 短短十几秒,我就做好了决定。 我擦了眼泪,笑着说:「爸,我愿意,我愿意的。」 姑姑得意极了:「哥,你养这女儿十几年,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还算她有良心,以后让她生两个崽,一个跟你姓刘!」 爸爸眼眶红极了,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抡起胳膊用力甩了姑姑一巴掌。 「啪!」 整个过道都回荡着这一声。 爸爸吼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卖女儿救命!」 「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你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 张婶早就憋不住了: 「翠花,当初你建房子,你哥没日没夜帮了三个月忙,一分钱都没收。 「后来文才去看病,也是你哥带着跑上跑下,出钱出力。 「做人得有良心,你把钱先借给你哥,回头他赚了就还你。」 姑姑捂着通红的脸,眼底全是愤愤。 「把惠惠嫁给文才,我马上就出钱。不然就没有。 「一万多不是小钱,我倒是要看看,除了我还有谁能拿得出来!」 12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跟无数个村里的女孩一样,到了年纪,收一份彩礼,嫁一个男人,糊糊涂涂一辈子。 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过道尽头。 是支书。 他头发根根竖起,想必是骑着摩托车飞奔过来的。 问过爸爸情况后,他长出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大病。我大舅哥之前也得过这个。」 「另外,新农合你其实已经买了!」 爸爸是退伍军人。 县里有政策,退伍军人的新农合归县里财政覆盖。 支书猜测这个优待是为了达到新农合的覆盖率,为了政绩,后补的。 村里只有两个人享受到了,支书就忘记通知爸爸了。 其实一来一回也就是几千块的事。 搁现在根本不算什么。 可在当时,几百块也能难死英雄好汉。 支书还带了两千块过来,其中有他的五百,还有村里其他人家零零整整凑的一千五。 村子里就是这样。 勾心斗角不少,可心地良善的也多。 支书劝爸爸:「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身体垮了,以后惠惠靠谁?」 说得我眼睛又红了。 爸爸看我一眼,点点头:「好,我先凑钱治病嘛。」 大家如释重负,只有姑姑脸色难看。 支书看着她。 她翻着白眼:「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当初他要是听我的,把十万块的赔偿款交给我保管,就不会被那个毒妇卷走,现在也不用为万把块发愁。」 爸爸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整个人疲倦极了。 「翠花,或许我们没有兄妹缘分,以后……就不要走动了。」 姑姑狠狠剜他一眼: 「那正好,反正你也从来没把我当亲妹妹。 「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这个聋子! 「我以后再认你这哥哥,我就去吃屎!」 说着,她气冲冲往外走。 张婶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其实你爸跟你姑不是一个妈生的。」 原来姑姑是后妈生的。 从小,就被妈妈耳提面命,要提防哥哥。 所以总是爸爸对姑姑掏心掏肺没用。 难怪姑姑刚才说那样的话。 可这一切不是爸爸的错,爸爸也是受害者。 我追了出去,叫住姑姑。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白炽灯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会读高中会考上大学,一定会带着爸爸过上好日子。」 「刘翠花,记住你自己的话,以后再也不要来找爸爸。」 刘翠花站在树影里,啐了一口:「别以为考上一中了不起,一中每年能考好大学的也不到三成。」 「你就做梦吧!」 爸爸晚上打了很多个电话,四处凑钱。 但还是差了两千。 张婶和我去求主治医生也不管用。 他们每天看到的病人太多,根本同情不过来。 规定就是规定。 正是一筹莫展,当天下午有人找来医院了。 13 是虞大娘。 她如今在县里给人当保姆,收入尚可。 把给甜甜姐准备读大学的费用,先借了两千给爸爸。 她是趁主家午睡出来的,留下钱和水果后就匆匆离开。 我送她到医院门口,她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以前甜甜他爸和奶奶欺负我,你爸总是会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惠惠,不管前面有多难,你一定要挺过这三年,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在爸爸的手术很顺利。 医生叮嘱他要多休息。 那段时间,他成了村里的大喇叭,四处宣传新农合政策的好。 他在家躺了不到半月,就急吼吼去做工。 「我就是个劳碌命,躺着浑身骨头疼,一做事啥啥都好了。」 其实他是想早点去赚钱还债。 很快,我就开学了。 高中是住校。 爸爸帮我把行李扛到宿舍。 其他的家长也在,找爸爸聊天。 「你哪个乡的?你女儿考了多少名?」 爸爸听不清,呵呵笑着点头:「好,好……」 我心里一酸,对灿灿妈妈道:「我爸爸耳朵不好,你说话得大声点才行!」 其他几个家长朝我看来。 有叔叔问:「那你妈妈没来?」 我摇摇头:「我没有妈妈。」 众人表情均带着同情。 铺好床,爸爸着急要离开。 一路上走得飞快。 「我就说送到楼下,你非要我送上楼。 「东西又不重,你自己拎也能拎上去!」 …… 我拽住他胳膊,凑过去大声道:「爸爸,你莫生气嘛!」 爸爸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我,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低落:「惠惠,刚才爸爸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14 这一刻,我的心涩得不像话。 我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大声道:「不会,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啊!」 这样的话,我说出来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爸爸,我饿了!」 爸爸擦了擦眼角,四下张望:「那就找食堂吃饭去!」 荤菜两块五,素菜一块。 爸爸给我打了一荤一素,自己打了一个素菜,要了个免费的汤。 「我不饿!」 恰好又碰到灿灿和她妈妈。 于是拼在一起吃饭。 灿灿妈妈大声夸赞:「你把惠惠养得又聪明又漂亮,真不容易哦!」 两人交谈起育儿心得。 爸爸笑着,声调也变回正常: 「她一岁前又黄又黑,像猴子一样……我那时半夜睡醒,还要摸摸她鼻子,生怕她突然之间就断了气。 「那会没钱买奶粉,天天背着她四处讨奶喝! 「小时候她半夜总是发烧,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隔一会就醒。」 …… 灿灿妈妈听着听着就放下筷子,红了眼:「养大一个孩子,真的不知要费多少心力,还好惠惠懂事,你再熬几年,就是好日子咯。」 我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爸爸:「爸爸,这肉好咸。」 爸爸吃得吧唧嘴:「咸淡味正好啊,食堂不比家里,你以后不能挑食!」 灿灿妈妈看了看我,了然地笑了。 开学后摸底考,我的排名掉到年级一百八。 足足掉了一百名! 生生哥不顾高三学业繁忙,特意来开导我。 「好多人暑假上了辅导班,而你一直在照顾刘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但一定要摆好心态,还有三年的时间,你可以追上来。 「你以后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他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当然不会去打扰他。 我可以问老师,问同学,问宿舍在我楼上的甜甜姐。 但读书这个东西,有时真不是埋头苦学就能有进步的。 纵使我一刻也不曾懈怠。 但两个月后的期中考,我也只考到年级一百六。 仅仅上升了二十个名次。 拿着成绩单回家,爸爸正在支书家跟几个叔伯喝酒吹牛。 「我家惠惠将来一定要大出息,中考全县前一百,我们村还没出过这么厉害的吧!」 书包里那张薄薄的成绩单,瞬间变得像砖头一样重。 我拔腿就想走。 爸爸已经看到我了:「惠惠,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吧?这次考了多少名?」 15 我含糊着:「和以前差不多。」 爸爸追问:「说什么,多少名,大声点我没听清。」 所有的叔伯们都看着我。 那种期望的目光,像是刀片一样割在我心上。 我脸色通红,呼吸急促,从书包里抽出成绩单扔在桌上,喊道:「我考得很差,掉到年级一百六十名了,你自己看吧!」 说完,我拔腿跑了。 爸爸刚晒完我,就被我啪啪打脸了。 他一定很失望吧。 我甚至不敢面对他。 我回家关起房门,用被子裹住自己呜呜地哭。 过了没多久,厨房叮当作响。 爸爸来敲门了:「惠惠,起来吃饭!」 爸爸做了茄子烧肉。 「这肉是一大早我去铺上买的最好的梅花肉,冰在水井里。比你食堂的肉好吃多了,快吃!」 我碗里的肉高高堆起。 他不骂我,也不说我。 我心里反而更难受。 我放下碗,解释着:「爸爸,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我真的有好好学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爸爸打断我的话:「没有!你永远是爸爸的骄傲。」 「爸爸相信你没开小差,只要你努力了,考得好,爸爸为你开心,考得不好,你也还是爸爸最宝贝的女!」 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爸爸皱着眉头:「爸爸说错了话?这都是支书教我的,他这个文化人也不靠谱嘛!」 我哭笑不得。 我就说。 爸爸怎么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原来是请了外援。 「没事,下回考好就行了,爸爸不怪你! 「快吃饭,菜都凉了。你是不是在学校都没好好吃饭,瘦了,个子都不长了。」 我擦了眼泪:「爸爸,我有 164,在同学中已经算高的了。」 「高点壮点好,这样不会被欺负。」 晚饭后,我跟爸爸去村头取东西。 夜色弥漫里,我发现他已经有些驼背了,我们看上去,身高差不了太多。 可我印象里的爸爸,明明那么高大挺拔。 那时我趴在他的背上,感觉是趴在全世界最宽阔最温暖的地方。 爸爸,请你慢些变老吧。 请你,永永远远健康。 我还需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才能长大呀。 请你,一直一直陪着我。 我想当你,永远的小孩。 刘翠花虽然不跟爸爸往来,但她毕竟是村子里出去的。 偶尔还是会回来。 春大娘告诉她我的成绩,两人一起在河边哈哈笑。 16 「惠惠上次还在我面前吹牛,说要考大学带她爸爸过好日子。就这成绩,我看下次要跌到眼睛都看不见。」 春大娘附和:「我早劝过,女娃不用读那么多书,你哥不信,纯粹是浪费钱!」 我骑着自行车回学校,春大娘远远看见我,拉大嗓门:「惠惠,要不别读书了,跟我女儿去广东打工赚钱给你爸爸还债吧!」 …… 说什么都没用。 我只有成绩提起来,才能让她们闭嘴。 这次考试,也让我明白一件事:死记硬背是行不通的。 我要找到自己合适的学习办法,必须要提高效率。 说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摸索的过程,真是艰难又痛苦。 剩下的半个学期,我除了与书本做斗争,也在跟自己战斗。 我逼着自己打破以前的学习方法,逼着自己用最短的时间,学到最多的东西。 一次次失败后,又逼着自己一次次爬起来。 很快期末考来了。 我考了年级九十八。 这是我入学时的排名,意味着我回到了原点。 是的。 这是原点,亦是起点。 我仿佛获得了重新开局的机会,而这一次,我绝不允许自己再失败。 这年寒假,虞大娘和甜甜姐没有回来过年。 爸爸趁着腊月事情少,帮虞大娘把屋顶翻新了一下。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小山村也有了改变。 最大的改变就是,乡里建房的人少了,大家陆续去县里,市里,甚至去广东那边买房安家。 这就意味着:爸爸赚钱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嘴上从不说,但我能感觉出他的焦虑。 过小年这天,他拎着腊肉和鸡蛋,带我去县里看虞大娘。 一是感激她之前出手相帮,二是致歉那两千块得过完年才能还。 虞大娘住在主家,爸爸不便进门,聊了几句就走。 走出一段,虞大娘追了上来:「惠惠爸,我以前环卫工同事的儿子靠卖臭豆腐建了新房,你要不试着做点小生意?」 爸爸耳朵不好,做小工容易被嫌弃,也赚不到什么钱。 经过她点醒,爸爸联系了他山东的战友。 过完年我开学后,他去了一趟山东。 一个月后回来,带回一套煎饼果子设备和配方。 他也不去做小工了,买了辆三轮车,准备去县城卖煎饼果子。 村里的老人都没见过这玩意。 春大娘夫妇笑弯了腰。 「就一个鸡蛋,一坨面糊糊,两片菜叶子要卖两块,哪个有钱烧得慌的去买?」 17 爸爸连回来的车票,都是找战友借钱买的。 这是他全部的希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他耳朵不好,我在他车前竖了几块小牌子,标注:甜酱,辣酱,鸡蛋,火腿…… 客人需要加什么,用手点点字就好了。 第一天,才卖出去十个! 爸爸沮丧极了。 第二天,他摆在桥东菜市场门口,卖了三十个。 第五天,卖了五十个。 第十天,八十个…… 半个月的周五,放学后我去找爸爸。 他正在菜市场采购鸡蛋火腿肠这些。 我帮忙拎着大包小包,沿着长长的巷子往租住的棚屋去。 路过一家快收摊的包子铺。 爸爸停下脚步,问:「还有肉包没?」 「有!」 「帮我拿十个!」 我惊了:「爸爸,你买那么多包子干吗?」 天色已经擦黑,路灯次第亮起。 昏黄的光落在他眼角每一根皱纹上,他笑着说:「我说过等赚钱了每天给你买十个包子,让你吃到腻!」 「爸爸现在做到了!」 就着猪头肉,我吃了四个包子,一直顶到喉咙眼。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碎钱:「来,数数看爸爸今天赚了多少!」 我一张张清点。 一百,一百五,一百七…… 一共是 446。 得卖两百多张饼。 爸爸的手指都烫起了泡,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痛,眼底有光:「惠惠,以后你就算天天想吃燕窝,爸爸也买得起。」 其实做小生意也没那么容易。 城管有时候也会赶人收东西。 不过他们知道爸爸耳朵不好,没老婆又要供个高中生,所以没有没收过车子,顶多把面糊端走警告。 有时候他们穿着便服来买早餐,爸爸都会把料加满,象征性收点成本费。 不收也不行,他们有纪律,必须给。 碰到周末街上人多,爸爸的生意也会比较好。 张婶经常天还没亮就骑着摩托上街,帮着爸爸一起卖。 匆匆吃几口午饭,去看看生生哥,又骑着摩托风风火火回乡下。 爸爸要给她钱,她死活也不要。 后来,爸爸就会给她买点油盐酱醋,洗发水沐浴露大宝乳霜…… 碰到什么好吃的,他也给张婶留一份。 这年 6 月,生生哥参加了高考。 出成绩那天我在上课,放学后狂奔回家。 看到爸爸和张婶已经在院子里搭起桌子,上面摆了许多好菜。 生生哥正在倒饮料。 我紧张极了:「考得怎么样?」 18 生生哥粲然一笑:「620 分!」 我腿一软,一口气松了:「太好了,生生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吃饭时,爸爸给生生哥倒了一杯白酒:「考上大学了,你就是男人了,以后你就是你家的顶梁柱,你妈妈就要靠你咯!」 「咱们叔侄两个,干一杯!」 两个男人举杯,一饮而尽。 张婶也喝了几杯白酒,眼泪汪汪:「我总算是熬出头了。」 爸爸拍着她肩膀:「是啊,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张婶「哇」的一声,趴在爸爸胳膊上哇哇大哭。 爸爸大嗓门:「莫哭莫哭,你儿子有出息,你该笑了。」 「该笑!」 只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哽咽了。 张婶独自带大生生哥。 爸爸独自带大我。 一路走来,可能只有他们才能深刻体会,对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那一夜。 城市的路灯遮过了漫天繁星。 燥热的车鸣替代了乡间的蛙鸣。 爸爸和张婶喝醉了。 生生哥却是清醒的。 他看着我浅笑:「惠惠,我已经跨过了这道坎,接下来看你的了!」 「其实高考不难,难的是战胜自己,别多想,埋头往前就是。」 不久后,我参加期末考试。 全科综合考了年级七十五。 单理科考了年级四十七,分到了理科重点二班。 爸爸得知这个消息后,去菜场买了两斤牛肉。 不是过年过节,他是不舍得买牛肉吃的。 生生哥最后填本省一所 985,选的是他们的王牌建筑专业。 那几年城市飞速发展,建筑专业很吃香。 这样大的喜事,自然是要办喜酒庆祝一番。 却没想大喜的日子,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生生哥失踪了十几年的爸爸,居然出现了。 穿得人模人样的,拉着生生哥叫好儿子。 这些年他根本没死,而是另外娶了老婆成了家。 还赚了点小钱。 但是后面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儿都没生出带把的,如今得知生生哥考上大学,他忙不迭回来相认。 「你读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我来负责,爸爸以后的家业都是你的。」 爸爸大骂张叔不是东西,推搡间张婶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鼻涕哭了一脸。 她在无望的等待里消磨了一年又一年。 最后却发现,自己老公其实好好活着,还另外有了家庭。 这也就罢了。 还妄想把自己挖心挖肺养大的儿子带走。 好在生生哥坚决不认。 张婶稳住情绪后,当即跟张叔提了离婚。 这一场守寡十六年的婚姻,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这于张婶来说是剧痛,但也是迟来的新生吧。 虞大娘也回来吃酒了。 闹剧后,她将爸爸拉到一边,告诉了一个她从主家儿子身上得知的消息。 一中要建新校区,地已经批下来了。 进度很赶,计划明年就投入使用。 主家儿子感激虞大娘照顾老人,本来是想看她有没有兄弟,可以带着发发财。 可虞大娘是外地嫁过来的,如今离婚了,除了甜甜再无亲人。 现在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消息,如果爸爸有想法,可以提前去新一中对面提前租个门面。 爸爸一咬牙一跺脚,当即开始看门面。 新一中选址比较偏,都快到城乡结合部了。 就在正对面的位置,有个六平方的门面,此前一直租不出去。 太小了,干点啥都不合适。 但卖煎饼果子就正好。 爸爸把全部的钱拿出来,租金按每年涨 10%,一口气签了十年的合同。 差点没被建军伯笑死。 「那个地方鸟不拉屎,你就算要租门面也不能去那里。 「贪小便宜吃大亏。」 春大娘附和:「刘聋子是留不住钱的命,要不然老婆怎么会带着十万块跑了!」 然而两个月后,对面开始轰隆隆挖土了。 你猜怎么着,建军伯还正好在这个工地上干活,所以他自然知道。 这里是要建一中。 而且是带初中的那种。 这就意味着,一旦投入使用,这所学校将容纳两三千名学生。 这样的人流量,只要煎饼味道过得去,都不会亏本。 这一年,爸爸依旧「流窜」摆摊。 因为之前好不容易存的钱全部都交门租了,他比以前更节约了。 如果我不在家,他就早中晚各吃一个煎饼果子对付。 一中还没投入使用,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爸爸,手里的租房合同要不要转让。 春大娘快酸死了。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狗屎运,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 多积德。 才能轮到你! 天气渐渐冷了。 城里的同学都穿上了轻巧保暖的羽绒服。 只有我,还穿着厚厚的丝绒棉袄。 这袄子是我初二那年,爸爸在镇上赶集,五十块钱买的。 每年冬天穿着它,越洗越薄,已经不是那么暖和了。 而且我长高了,它有点紧。 学校有校服,我天天把它穿在校服里面。 那会毕竟年纪小,还是会自卑。 每天都把校服拉链拉得紧紧的,怕别人发现我一整个冬天,都穿着不合身的棉袄。 怕她们闻到,衣服长久没洗,散发出的气味。 那次周末放假,我陪爸爸出摊。 经常有客人等待时间会闲聊几句,问:「你在读一中?」 「嗯!」 次数多了,爸爸注意到了:「放假你怎么还穿着校服?」 「懒得换!」 那天爸爸早早收摊,洗了个热水澡,又催促我洗个澡。 我还以为要去吃酒。 没想到,他带着我走到一家安踏店铺前。 那会小县城没有阿迪耐克,安踏特步就是顶好的店子了。 他在落地窗前扯了扯自己衣服,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大嗓门道:「走,爸爸给你买件新外套!」 「爸,这个好贵啊!」 「贵就多穿两年嘛!」进了干干净净的店,爸爸顿时束缚起来,说话声音小得像是做贼,「两百块的衣服,穿十年每年才二十块钱!」 说着,他在外套上擦擦手,拿起当季新款的价格标签看了一眼。 吓得一哆嗦。 我觉得好笑,又觉得难过。 拉着他往外走:「去三井头随便买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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