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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岑荔荔总是拉着“周霁晴”讲他们那短暂婚姻里的事情,她问他,你记不记得爸爸那只黄嘴鹦哥?你说过要送我一只的,可惜后来你就走了。 “周霁晴”温言软语地回答她,记得呀,转头他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黄嘴鹦哥。 他知道,什么黄嘴鹦哥,什么许诺,都是岑荔荔自己一厢情愿编织的记忆,没关系,他陪她,活了半个世纪,经历了战争和离乱,只要活着,什么梦都好织。他陪着岑荔荔,帮她把一出杜十娘,生生织成了王宝钏。 关于岑荔荔为什么会相信自己就是周霁晴,邱雨路想,或许是因为,她等待太久了,她等了几十年,近乎半个世界,像等一艘轮船,等的太绝望,总也等不到,如果此时有一条小舢板经过,告诉她,这就是轮船,她也会相信的。 她相信的不是谎言,而是自己的梦想。 而关于自己,邱雨路相信,岑荔荔是真的忘了自己,那个在她楼下读诗的爱慕者,那个跟踪她的爱慕者,那个被她打出门的医生,在尚且健康的她认知里都是不相干的三个人,她唯一认识的是医生,而在她病后他离开的二十年里,她忘记了医生。 岑荔荔太爱周霁晴,爱的自己的世界里没了别人。 那么邱雨路也不介意,不介意爱岑荔荔,爱到自己的世界里没了自己。 七 回国后,我和季然和好了。 至少我们是相爱的,至少我们明确地知道,自己爱的就是彼此,不是谁的替身,不是谁的影子。 多么难能可贵。 我向他讲了岑荔荔周霁晴与邱雨路的故事,他是工科生,却依旧听的很唏嘘,同时他告诉我,橡胶一次来源于印第安语cau-uchu,意为“流泪的树”。 流泪的树,我想起了岑荔荔的眼睛,那样干净清澈如同婴儿,她没有眼泪,她奇异的记忆把她的眼泪都吞没了,在她的记忆里,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可以扭曲成幸福的。 季然问我:“你不替他们觉得悲哀吗?” 他们?岑荔荔与邱雨路吗? 我想了想,摇摇。 世间最苦求不得,世间最幸是求仁得仁。 至少在她和他虚构的那个世界里,她爱的人是爱他的,而爱她的人也可以尽情地爱她。 篇二 记一件高中往事 大世界 一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和季然第一次爆发大吵,是因为波洛。 没错,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系列侦探小说里那个蛋壳脑袋大胡子的比利时小老头大侦探波洛。 起因是季然送了我一本《帷幕》作为十六岁生日礼物。老实说,乍一看到这本书我是惊喜的,因为我竟从来不知道波洛系列里还有这样一本。我家里有一整套阿加莎的中译本,因此从未疑心过我家缺少哪一本,所以当看到《帷幕》时,心情简直不亚于后来作为张迷得知《小团圆》的存在。 然而只用了两个小时,我的心情就从喜悦感动骤变成悲伤愤怒,季然看着嚎啕大哭的我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他还好意思问!波洛死了,在这本他送给我的《帷幕》里波洛像一个悲剧英雄那样死掉了! 季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我:“所以呢?” 我气的脑袋都要炸了,不顾礼貌粗鲁地把他推出了家门。 季然怎么能懂呢?于我而言波洛就像一个远房亲戚,一年里或许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他风趣可爱脑袋里全是故事,他不干涉你的学习不盘问你的感情,只在每年新年时,披风戴雪从异国归来,送你一把糖果和一堆故事。 然而季然却告诉我,波洛死了! 我不能原谅他。 我和他半年没有说话,直到跨进高三,才终于重归于好。 再后来我忘了这件事,再后来……高考结束后,有一天季然突然兴奋地告诉我:“我发现我的亲戚里真的有一个波洛!我带你去拜访他吧,当是赔给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原来他还记得。 季然的“波洛叔公”果然非同凡响,很快他约我们见面,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大世界”。 我和季然在大世界四楼找到“波洛叔公”,嗬!他左手举着盐水菠萝右手拿着面包,快九十岁的人了,也不怕得糖尿病,果然连嗜甜如命这点也都很像大侦探波洛。 大侦探波洛曾是比利时警察,而“波洛叔公”,也曾是警察。 1935年到1945年,“波洛叔公”在旧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做事,而他要告诉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叫“大世界”的大楼里。 二 清朝道光二十三年,吴淞口的硝烟刚散,上海这个小渔村就毫无准备地对全世界敞开了胸怀,无数的外国商人、传教士、医生随着长江水纷至沓来,到1931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年,已经膨胀成了一个具有264万人口之巨的“东方巴黎”。膨胀后的上海喜欢自夸“大”,城市叫“大上海”,巨贾闻人叫“大亨”,开个游乐场也要叫“大世界”。上海在把自己看大的同时,把其他非上海的东西也看的很小,卖杂货的是小宁波,唱评弹的是小苏州,卖三黄鸡的则是小绍兴…… 程怀瑾是小宁波,沈相思是小苏州,周平是小绍兴。他们是民国二十年江淮大水里的难民,分头被大水逼出家乡。 故事开始的这一天,“三小”在“一大”前相遇,这“一大”便是大世界游乐场。 “白相大世界”,在上海的人谁不知道这地方呢,尽管慕名的人多进去的人少,但它是大上海的门面,开阜以来的上海,从来都不是由那些住石库门、棚户区和大马路的大多数人来代表的。 程怀瑾、沈相思和周平就坐在离大世界不远的地方乞讨。尽管连月以来的逃荒和乞讨让每个难民都变得蓬头垢面,但眼睛尖的人依旧可以窥见泥垢下可爱的三张面孔。程怀瑾清秀,沈相思漂亮,周平则虎头虎脑的。 “喂。”周平喊程怀瑾,“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程怀瑾瞪他一眼,十三岁的程怀瑾有一双很凶很亮的眼睛:“你瞎眼了吗!” 周平嘿嘿一笑,这不怪他,十二三岁的清秀男孩本就雌雄莫辩,程怀瑾还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耳朵眼上还穿着红绳,想必大水之前他家里人很宝贝他,生怕他被阎王叫走,故此要把他装个女孩样出来。 坐在他们旁边的沈相思哧地笑了:“我是女孩子,如假包换。” 程怀瑾和周平的脸都唰地红了。 有踩着缎子高跟鞋的时髦女郎挽着男伴的手臂走过,走到他们三个面前停下来:“哎哟,真漂亮的小女孩,作孽哦,饿不饿,面包给你吃?” 一块只咬了一口的面包轻飘飘扔到沈相思面前,沈相思拿起面包使劲闻了闻,真香啊,一种在乡下从未闻见过的香气。 感觉到有两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沈相思转过头看,周平正眼巴巴地瞧着他,而程怀瑾呢,他显然刚刚把视线移开,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朝他手里的面包瞟来。 沈相思笑一笑,麻利地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递给程怀瑾和沈相思:“吃吧。” 周平和程怀瑾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来拿面包,沈相思的手和两个男孩子的手难免碰触到,但只有和程怀瑾相触的左手发了烫。 程怀瑾是那样一种男孩子,清秀文雅,仿佛还带一点刺激无论任何年龄段女人母性的柔弱——当然后来沈相思会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一声令下,三个孩子立刻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小小的三分之一面包当然不能管饱,但小孩子的饥饿感是可以被甜头给蒙蔽的,何况是这西洋味的甜头!这点甜头也拉近了三个小孩子的距离,吃完面包后,摸着肚子的三个人已然成了刘关张一样的生死兄弟。 沈相思长叹一口气:“要是每天都有这样的面包吃就好了。” 是啊是啊,程怀瑾和周平附和着感叹道。 最初的最初,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面包罢了。 三 沈相思的命运转机出现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尖嘴高颧骨的女人突然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沈相思:“小姑娘,我有一份工在找人,你要不要做?” 沈相思的眼睛唰地就亮了,她直起腰来热切地看着对方:“是什么工,包吃住吗,有工钱吗?” 女人笑了:“哪有白做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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