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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多东西您是要干什么呀?送人也用不了这么……” 薛京轻轻一扯嘴角,明明还是那张干净俊秀的脸,却因为这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陡然多了几分阴森,唬得明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薛京这才缓缓开口:“你不是喜欢手滑吗?我今天就让你滑个够,砸吧,全部砸完。” 明秋脸色一变,这么多瓷人,她要是砸完手都得废了。 “薛司正……” “砸!” 薛京一声厉喝,别说明秋,就连秀秀都被吓得一哆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薛京不喜欢她的眼神,捂着她的眼睛强迫她转了个圈:“一边去玩。” 秀秀迟疑着走远了两步,薛京这才再次看向明秋,没了秀秀看着,他脸上那点虚假的平和彻底不见了影子,目光森冷淡漠,活像是牢房门上雕着的狴犴成了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你。 明秋脸色青白,不停后退。 薛京却毫不客气,弯腰捡起一个瓷人硬塞进了她手里:“司珍大人,请吧。” 明秋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薛京的目光却扫过周遭一直在看热闹的宫人:“你们躲那么远做什么?靠近些啊,好好看看司珍大人的威风。” 宫人们扛不住压力,不得不上前将司珍围了起来。 “来,请司珍大人动手。” 宫人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参差不齐地开了口:“请司珍动手。” 明秋又惊又怒,却感受到了深刻的压迫力,刚才秀秀所遭受的无助绝望,这一刻全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看看瓷人,又看看薛京,似是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哆嗦半晌后,她狠狠一咬牙,抬手就往地上砸,可不等松手—— “司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薛京冷得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声音止住了她的动作,明秋惊疑不定地看过来:“是你让我砸的……” “我让你往地上砸了吗?” 他目光落在明秋额头上,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明秋的脸色却瞬间惨白,这个人竟然让她用额头砸瓷人……别说这十几箱子,就是十几个她的命都得丢在这。 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外跑:“我不,我不砸……” 薛京啧了一声,“既然你不肯,我就让人帮帮你吧。” 他轻轻一拍手,几个强壮有力的内侍就冲了进来,他们都是蔡添喜的亲信,蔡添喜不在,他们自然就会听薛京的。 “来,帮司珍大人砸几个瓷人泄泄火。” “是!” 内侍们立刻分成两拨,一拨钳制住了明秋,逼着她仰起头,另一人则拿起瓷人,抬手就要往她额头上砸。 “德春……” 秀秀颤巍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呀?听起来好吓人。” 她听话得没有回头,但声音里满是不安。 薛京顿了顿,凶悍的眼神陡然清明了起来,他险些忘了,这不是清明司的刑房,这是宫里,是尚服局。 差一点就真的把对付罪犯的手段用在这些人身上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收敛了身上的戾气:“没事,教司珍大人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而已,你再走远一点。” 秀秀听话地又走远了一些。 薛京这才摆了摆手,让内侍退下了。 明秋死里逃生,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没能爬起来,薛京慢慢坐回椅子上:“司珍大人,不会你现在还需要我教吧?” 明秋全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却不敢不听,只能膝行上前,将滚落在地上的瓷人捡起来,狠狠朝地面摔了下去。 瓷片四分五裂,被迫围观的宫人无一幸免,都被碎瓷片崩伤了皮肤,可他们却动都不敢动。 薛京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一个内侍身上:“刚才,是你说要和她做对食的?” 那内侍浑身一抖,他没想到自己就是嘴贱说了一句,竟然就被薛京听见了,连忙跪地求饶:“司正饶命,我哪里配得上秀秀姑娘,是我嘴贱,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怕薛京会让自己也用额头砸瓷人,连忙磕头求饶。 薛京轻笑了一声:“难得你有自知之明,我也不为难你。” 那内侍松了口气,正要道谢,就听薛京淡漠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嘴贱,那就别留着了,打烂吧。” 立刻有人应声,脱了鞋对着那内侍的嘴就打了下去,内侍起初是不敢躲,后来是被打得头晕眼花,没了力气躲,他本以为打烂两个字是薛京吓唬人的,却没想到自己的嘴脸真的都烂了,对方都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他几次都想求饶,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开口,最终竟被硬生生打晕了过去。 明秋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箱子没砸完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手更是被四处崩裂的碎片扎得惨不忍睹,可薛京不喊停,她就不敢停。 “你们在这里看着,什么时候司珍大人砸完了,什么时候让她回去。” “是。” 薛京这才拉着秀秀出了门,却迎面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尚服:“薛司正,你大闹我尚服局,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薛京一哂:“交代?我给不了,但你可以去良嫔娘娘那里告我,有什么罪责我都担着……可尚服大人,你也该想想怎么和人交代吧?” 尚服脸色一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下去。 薛京轻嗤一声:“你怎么想的我知道,秀秀不做司珍这辈子就没出头之日了,与其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和司珍交好,等你老了让她奉养你,是吧?” 尚服被戳中了心思,越发说不出话来。 薛京脸色冷了下去:“可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别忘了这个位置是谁给你的。” 第230章 秀秀她没上船 谢蕴拿着银质的小剪子,轻轻剪了下灯芯,可烛火不再乱跳,她的心却仍旧不安稳。 当初拿尚宫局开刀整顿宫闱,一是查秦嬷嬷的事需要一个挡箭牌,二是她需要一个有足够权柄的人照料秀秀。 所以在内侍省问讯的时候,就算自杀的人不是尚服,对方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尚宫局去。 当初的司珍如今成了尚服,应该会记她的人情,照顾秀秀吧…… 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有些不安稳,归根到底是四个字,人心难测。 “都已经上船了,你又在愁什么?” 殷稷推门进来,不等谢蕴起身见礼,便膏药一样糊在了她后背上,头一低手一抬就把她圈在了怀里:“今日可是劳累你了,这么多人不好安排吧?” 谢蕴已经许久不曾和他亲近,陡然呼吸相闻很有些不自在,好一会儿才放松身体:“习惯了。” 后妃没进宫的时候,太后也只是担了个掌宫的名头,宫里近万人都是她管束的,船上再杂乱也不过千数人,与之前一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愧是谢姑娘。” 殷稷讨好的给她揉了揉发顶:“有没有头疼?我给你揉揉。” 谢蕴把他的手拉下来,闻见他身上掺杂着了汗水和熏香的奇怪味道,连忙歪了下头:“皇上沐浴去吧,待会儿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稷已经一整天没见她了,刚瞧见人就被撵走,心里很有些不高兴:“啧,谢蕴姑娘一上船就不待见人了?那我还不如下船呢,回宫吧,南巡干什么。” 谢蕴哭笑不得,有些想捏他的脸,可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只是抬手搭在了他手背上:“皇上还有伤呢,早些沐浴更衣,早些休息吧。” 这话还算好听,殷稷被成功说服了,听话的转身就走,可刚打开耳房门就反应了过来,对啊,我身上还有伤呢。 他转身,目光灼灼的看着谢蕴,活像个登徒子:“我这幅样子不能一个人洗。” 谢蕴顿了顿才站起来,微红着脸慢慢走近:“自己不能洗啊……” 殷稷忙不迭点头,眼看着谢蕴越走越近,眼睛也跟着一亮,可下一瞬就被谢蕴推进了耳房,随即房门被毫不留情的关上,含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那奴婢这就去请蔡公公来伺候。” 殷稷:“……” 他为什么要带蔡添喜上船?! 等蔡添喜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殷稷,他一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垂下眼睛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可玉春才来御前伺候没多久,被帝王威压吓得手直抖,擦背的布巾拿了三次才拿起来,蔡添喜瞪了他一眼,接过布巾给殷稷擦洗。 殷稷啧了一声,语气凉凉道:“你很闲吗?” 玉春又是一抖,蔡添喜却见怪不怪,十分淡定。 “听说谢蕴姑娘自打上船就脚不沾地忙了一整天,这要是见奴才忙着,旁人她又不放心,说不得就得满船去寻钟统领,这么大个船,船上还有老安王那些人……” “你做得很好。” 殷稷打断了他的话,心里那点不待见瞬间散了,虽然明知道蔡添喜话里头多少都有些夸张的成分,可龙船的确不比宫里,宫里就那么几个主子,还轻易碰不到,可这船上那么多宗亲命妇重臣,谢蕴见谁都要低头行礼,里头说不得还有谢家曾经的对头,想想都替她委屈。 “这次算你思虑周全,自己看着赏吧。” 蔡添喜笑眯眯的:“奴才分内的事,照顾好谢姑娘就是让皇上宽心,您宽心对奴才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哪还敢讨赏。” 一句话说的殷稷哼笑一声:“这是嫌朕赏的少,要讨个大的是吧?得了,你先前不是瞧上了什么玉把件,去和谢蕴讨吧。” “奴才哪里敢有这种心思,但却之不恭,奴才谢皇上赏。” 他仍旧淡定,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玉春看过来的目光却逐渐变了,不愧是大总管,不光没被帝王之怒吓到,还三言两语不卑不亢的就得了赏。 他眼里都是崇拜,蔡添喜却并不放在心上,眼见殷稷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连忙替他擦洗干净:“皇上累了就歇着吧。” 殷稷的确有些睁不开眼睛,因为昨天中药的事,他元气损耗,今天一整天都是强撑着的,此时一放松下来就有些精力不济。 “也好……你让谢蕴别忙了,秀秀不是来了吗?让丫头伺候着梳洗了,也早些睡吧。” 蔡添喜一愣:“秀秀来了?奴才竟然没瞧见。” 殷稷也有些意外,“她没去找你吗?” 按理说秀秀不在名单里,那上了船就得先去找蔡添喜,好给她入册。 “不曾。” “那可能是谢蕴给了什么差事。” 他胡乱说了一句,心里也没在意,直到他洗漱完回了房间,见谢蕴正在铺床,这才再次想起来,他将人拉到床上坐下来,边揉着她布满茧子的掌心边摇头:“你就是心疼秀秀,也不能什么活都替她做了,她本就是来伺候你的。” 谢蕴的目光微不可查的闪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奴婢想起来宫里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妥当,就让秀秀回去了。” 殷稷动作一顿,秀秀回去了? 明明只是件小事,一个宫人而已,若不是因为一直跟在谢蕴身边,他才不会记得谁是谁,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却让他心口莫名的提到了半空,持续了一整天的好心情也突兀地沉了下去。 谢蕴让秀秀回去,真的是因为宫里还有事情吗? 第231章 问不出口的话 殷稷开不了口问谢蕴让秀秀回去的真正原因,他怕自己是小题大做,原本还想着软磨硬泡让谢蕴与自己同榻而眠的,此时也没了心思,他摸黑坐在床头,明明身体既疲惫又虚弱,却就是睡不着。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大约是声音太大传了出去,不多时门竟然被极轻地敲了两下,谢蕴的声音也压低了:“皇上是不是没睡?” 殷稷应了一声:“你进来。” 谢蕴这才举着灯推开门,她是跟着殷稷住的,只是睡在外间的软榻上,此时夜深人静,她也就没了人前的端庄自持,乌黑的青丝散落着脑后,单薄的寝衣随着走动而微微飘荡,将本就纤细的腰肢衬得越发曼妙。 手里捧着一盏儿臂的蜡烛,橘色的烛光映在身上,整个人如梦似幻,宛如巫山神女。 殷稷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他伸手将谢蕴拉到身边来,抬手接过她手里的蜡烛,随手搁进灯台:“你怎么也没睡?我声音太大了?” “不曾,奴婢头一回坐船……” 不等她说完,殷稷忽然就抱住了她:“谢蕴,别说那两个字。” 谢蕴怔了怔,有些惊讶于殷稷的异样,他今天一天明明都很高兴,怎么晚上了反而低落了起来? 莫非是想起了萧懿夫人? 她安抚地摸了摸殷稷的发丝:“无人的时候我就不说,皇上怎么了?” 殷稷若是能说出口就不必干坐这半宿了,所以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没什么……今日在这里睡吧。” 眼见谢蕴要拒绝,他连忙保证:“什么都不做,就是睡觉。” 谢蕴犹豫片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到滇南渡需要的时间,此时顺风顺水,河道又不曾淤塞,就算加上路过各地需要耗费时间处理当地政务,最多两个月就能到了。 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何况,只有让殷稷对自己更上心一些,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拖住他。 “好。” 殷稷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谢蕴如此轻易就答应了,连忙将人抱进了床榻里面。 他琢磨了一肚子耳鬓厮磨的情话,却不等说出口谢蕴的呼吸先平缓了,她今天大概是十分劳累,已经撑不住了。 殷稷只得闭了嘴,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手轻脚的将人揽进怀里,怀里充实,心口也跟着安定了下来,他想秀秀的事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谢蕴现在的确是在慢慢接受他的样子。 这样就很好了。 他稍微放下心来,抱着谢蕴沉沉睡了过去。 因着身体有恙,殷稷第二天并没有起身,也不打算停靠或者接见当地官员,只遣了几个做实事的六部官员先龙船一步去民间走访,暗中查探民生如何,可有官员中饱私囊,尸位素餐。 许是时间太短,官员们没能查出来什么;也或者当地官吏的确清廉,无处可指责,总之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并没有查出什么贪官污吏来,只是今年夏天津海闹了一回旱灾,秋日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少,殷稷略一思索便免了这一季的赋税。 旨意传出去的时候,龙船刚好经过津海处的运河,沿途百姓纷纷跪拜谢恩,人群乌压压的,个个脸上都是感激。 旁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多少都是要心潮澎湃的,权势的野心也大都来自于此,就连殷稷这已经坐在龙椅上的人心里都生了波澜,只是如同风吹湖面,涟漪轻而浅,眨眼的功夫就散了。 只是他仍旧靠在窗前,静静看着外头的情形。 不止宫里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也是鲜少离开那座宫城的,如今想来,当年在谢家读书的时候竟是最自在的日子。 “皇上该喝药了。” 谢蕴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可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补汤,他亏的是元气,自然要进补。 殷稷不大想喝,总觉得每喝一次就是被人嘲笑一次自己虚,故而听见谢蕴的话,他下意识就找了个话题岔了过去:“你来看,这津海的风光与京城不同。” 谢蕴抬手碰了下药碗,还有些烫,便随手搁在了桌子上,凑到窗边和殷稷一起看外头的景致,只是人山人海的,并没能看出来什么旁的东西。 “虽不比京城富贵,倒也是一片繁华。” “你可喜欢这里?我们沿路多瞧瞧,等以后老了,就寻一处最喜欢的地方来隐居。” 谢蕴只当他是随口说来哄人开心的,并不打算接茬,她如今和殷稷之间隔着天堑,即便不提他们以前的恩怨纠缠,日后能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是自己。 可她不开口,殷稷却不依不饶:“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 谢蕴有些无奈,殷稷这是非要自己编个瞎话来哄他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殷稷眼底都是认真,仿佛那话他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思绪忽然就凝滞住了,有那么一瞬间,谢蕴产生了一种殷稷的未来里都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指尖轻轻抠住了窗棱:“是不大喜欢,离京城太近了,再往南看看吧。” 殷稷也不强求:“那就再看看,多远都不妨事。” 反正他离京前已经做好了准备,谢家无辜的“证据”很快就被查出来,他远在外地,消息一来一往间自然会传得满天飞,到时候即便朝臣以孝道压制,阻拦他为谢家翻案,也会顾及民意做出退步。 虽然这般作为会让他背上不孝的名头,但他并不在乎,大不了去皇陵前跪两天,谢蕴能阖家团圆就好。 但是—— 他将谢蕴圈进怀里,用力蹭了下她的发顶,心里默念了一句,等谢家人都回来,你不要只看见他们,好不好? 谢蕴被他蹭得发髻都乱了,不得不轻轻推了他一下,她并没有察觉到殷稷的想法,倒是因为刚才的话题想起来另一茬:“出了津海就是青州,兰陵就在青州吧?” “嗯,但兰陵离着姑苏更近,我们在彭城休整两日,从那里出发,骑马一日就能往返兰陵。” 这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谢蕴也就不多言,挣扎着要走,殷稷却死皮赖脸的不肯松手,谢蕴有些无奈:“我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 “让蔡添喜去。” “女眷的事他如何理得清?” 殷稷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还是松了手,谢蕴却又没走,走到桌边将药碗端了过来。 殷稷眼神躲闪:“搁着吧,晾一晾再喝。” 谢蕴也不说话,只端着碗看着他,殷稷倔强了一小会儿还是扛不住了:“我觉得我已经……” “喝。” “……” 喝就喝,凶什么凶。 第232章 再遇相似之人 半月后,船在彭城停靠,因为先前下过旨不准铺张浪费,所以刺史只将驿馆所在的长街全部封锁,供殷稷与同行官员居住。 引圣驾往住处去的时候,郡守额头一直在冒汗,先前他就劝过刺史不要如此实在,虽说皇帝的确是下过旨,可想也知道那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声。 这位天子虽说是宫外长大的,可那是世家啊,世家什么德行?那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紧挨着他们彭城的兰陵萧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家子都金尊玉贵。 这样的人到了他们的地方却要住这样的破屋子,怕不是以后他们整个姑苏官场都要被穿小鞋了。 眼看着殷稷自銮驾上下来,郡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 只见殷稷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周围一眼,而后语气极淡地开了口:“这里是谁安排的?” 郡守一听这语气心里就是一咯噔,下意识想跪地请罪,刺史毫无所觉:“是臣。” 殷稷打量他一眼,和折子上的人对上了号:“你就是赵仓满。” “正是。” “你就给朕住这种地方?” 郡守被这句话问得腿彻底软了,拉着赵仓满就要跪地请罪,然而赵仓满却纹丝不动:“臣所有安排都是奉旨行事,因地制宜,厉行节俭。” 皇帝又看了过来,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满,郡守伏在地上欲哭无泪,摊上这么个不知变通的上封,他的官途啊…… “不错,”殷稷的话锋却忽然变了,目光肉眼可见地平和了下来,“此番南巡是为查看河防,敦促官场,不是来游玩行乐的,你做得很好。” 他提高音调看向身后跟着的朝臣:“众卿务必谨记。” 朝臣们纷纷应声。 郡守却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家出身的皇帝,竟然还真的如此节俭?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吧? 赵仓满黑黢黢的脸上却笑开了:“臣不敢当,都是分内事,您请进。” 殷稷抬脚进了驿馆,等瞧见里头也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之后,殷稷的脸色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这一路上停了三次,一次是在沧州,那里有先皇兴建的行宫,没什么好提的;一次是在临清,当地知府逼迫当地富商腾了住宅出来,这也尚且能忍;可在滕州的那次却属实过分,一座崭新的宅子却硬说是荒宅修缮的,里头的用具更是无一不精致。 那样一座宅子,也不知道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盖出来。 他当即贬了滕州知府的官,留了人清查滕州官场,又免了当地三年赋税,这才稍微平息了心里的怒火,却到底留了一根刺。 此时瞧见一个真的在正正经经做事的人,他心情才算愉悦起来,在询问当地政务民生时,赵仓满更是对答如流,这让殷稷越发高兴,破天荒留了一个地方官用膳。 膳后也不消停,非要让谢蕴梳妆打扮,陪他去出去走走。 此次因为龙船停靠在彭城,不少人特意赶来瞻仰圣颜,比之以往要热闹很多,郡守抓住机会开了夜市,虽然已经到了亥时,外头却仍旧人声鼎沸。 这样的热闹,殷稷很想和谢蕴一起掺和一下。 他心里也还存着个疙瘩,他倒要看看,自己这次不提谢家,谢蕴还会不会跟他出去。 好在谢蕴十分配合,不止没有拒绝,还十分痛快地换了衣裳,殷稷心里那倒了很久的醋坛子总算被扶了起来,封好了口。 只是—— “你就只带了这几件衣裳吗?” 他翻着谢蕴的包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谢蕴带的全是方便行动的窄袖宫装,虽说不至于能被人一眼看出来像个丫头,可他的衣裳却都是繁复华丽的,两人这副样子出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夫妻。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你再找找别的。” 谢蕴很是无奈:“就这些了。” 殷稷不死心,环视房间想找一找谢蕴的行李,却发现她竟然只带了这么一个包袱,一走几个月,只带这么点东西…… 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声,因为赵仓满而生出来的好心情突兀地散了,他看着谢蕴沉默了下去,如同当初问不出口为什么让秀秀回去一样,他现在也问不出口她为什么只带这些东西。 他怕是自己小题大做,更怕不是。 “皇上若是觉得不好,就去街上买几件吧。” 谢蕴随手收拾好了衣裳,面露无奈:“我想着宫里的衣裳和外头的毕竟不一样,沿路总是要再置办的,就没带多少。” 殷稷心口微微一松,是这样吗? 他吐了口气,重新笑开:“说的也是,我记得你喜欢苏绣,等过几天我们到了苏州,多给你置办一些。” “那就谢皇上了。” 谢蕴被殷稷拉着出了门,沿路悄悄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已经被热闹的街景吸引了注意力,心里一松,刚才殷稷忽然沉默的时候她属实吓了一跳。 可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虽然她少带行李就是不想走的时候徒添累赘,可殷稷不至于因为几件衣裳就起疑,他日理万机,不该在意这些。 她说服了自己,稍微走快一些跟上了殷稷。 “那边有间铺子,像是卖成衣的,我们去瞧瞧。” 殷稷随手一指,谢蕴本意也不是买衣裳,随口就答应了一声,等被殷稷拉着到了跟前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却是这一眼就僵住了。 像极了萧懿夫人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233章 冤家路窄 谢蕴一把拉住了殷稷:“我看那边有首饰,想先去看看。” 殷稷随口答应:“看完这里就去,都到了……” 他说着还要往前,谢蕴情急之下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扬起脸来看着他:“我想先去看首饰。” 殷稷的注意力顿时被她全部吸引,这种目光谁受得了? 他再顾不上其他:“去,现在就去。” 他反客为主,拉着谢蕴就进了旁边的百宝阁,瞧见好看的就拿起来给谢蕴瞧,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谢蕴却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一直瞥着外头,隐约听见了殷稷和自己说话,却没心思回应,只敷衍地哼哼了几声,倒是隔壁的声音被她集中精神听了个清楚。 “夫人是为谁挑选布料?” “犬子,他过两日弱冠礼,想着给他做一套庄重些的衣裳。” “咱这里离着苏州近,这苏锦是最好的,您瞧瞧这薄鼠色,料子好,用的还是舶来品染料,旁处都买不到的。” “确实不错,这多少钱一尺?” “一百二十文。” “这么贵?这要是做一套岂不是要上千文?” “弱冠礼这样的大日子,自然是要好些的料子的,一辈子可就这一次。” “倒也是,自己舍不得,对孩子要是要好一些,给我裁十二尺吧。” 夫人一看就是个慈母,您稍后……十二尺您拿好,有需要再来。” “多谢,我再问一句,这哪里有实惠些的银冠?” “隔壁就有。” 谢蕴心里一咯噔,那人要来这边了? 她拉着殷稷就走,掌柜的顿时急了:“客官,你们还没结账。” “不要了。” 这下急得变成了殷稷,这可都是他精心挑的,谢蕴也是点了头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他连忙喊了一声:“都要,送去驿馆吧,就说十三爷要的东西,会有人一文不少的给你银子。” 他在先皇子嗣中行十三,上头十二个兄长有六个夭折;三个犯错被逐出朝廷,撵到了边陲小城的封地里去;一个身体残疾,与大位无缘;还有一个整日溜猫逗狗,不务正业;最后一个是齐王,被关在宗正寺至今不得见天日。 所以只要这掌柜一提十三这排行,蔡添喜必然就知道是自己要的东西,只是可惜了,他装了一袋子的金叶子,就等着今天为谢蕴挥金如土了,对方却不给他机会。 “谢蕴,我们去哪?怎么这么急?” 眼见已经走过了三四家店铺,身后也没传来熟悉的声音,谢蕴的脚步这才慢下来,她心里颇有些无奈,这叫什么运气,大周这么大,她竟然能在这里遇见那位妇人,对方想必是无心的,可她却着实是被追的抱头鼠窜。 可再怎么兵荒马乱,她也不能让殷稷看见那个人。 有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忽然有些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 殷稷直觉她没说实话,谢蕴自小便端庄稳重,绝不可能因为肚子饿了就不顾身份仪态将他强拉出百宝阁,尤其是还这般急促,看着……倒像是在躲避什么十分不想见的人。 他越想越有可能,可一船的人都是故交,说不得哪些就是拜高踩低的小人,她不愿意见也正常。 殷稷想着眼神暗了一下,决定一回船就写封信催一催薛京,他不能再看着谢蕴这么低人一等了,他要尽快把她该有的东西还给她,不管用什么手段。 面上他却十分配合:“你想吃什么?” 谢蕴只是随口说的,哪里有什么想吃的,怔了好一会儿都没开口,殷稷只得给她递了个台阶:“听说这边有种酒叫绿豆烧,咱们既然来了就去尝尝,如何?” 谢蕴自然点头,眼下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她都只是想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离百宝阁远一些。 绿豆烧是彭城名酒,周遭的酒楼都有售卖,两人就近进了一家,只是夜市热闹,楼上雅间早就被富商豪绅占了,其中必然是有龙船上的人,殷稷但凡开口就会有人让出来。 可他今日不想提自己的身份,就想这么和谢蕴泯然众人,所以只是选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 六年前他所设想的生活便如同今日一般,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皇帝,只以为自己会科举,做个小官,每日里放衙回来就同谢蕴一起说说话,说一说衙门里的趣事,也听一听谢蕴这一天做了什么,遇见什么热闹的日子就这般并肩在街上走一走,累了就在哪家店里歇歇脚,吃一些谢蕴喜欢的东西。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们应该过的就是那种日子吧。 如果自己能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们应该也会过得比现在要好……真的是白白浪费了四年。 他忍不住看了谢蕴一眼,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补偿似的一下一下揉捏他的指腹。 谢蕴瞪了他一眼:“大庭广众的,十三爷自重。” 殷稷闷闷地笑,手却就是不松开,哪怕被谢蕴暗中掐了两把,疼的龇牙咧嘴,也仍旧死皮赖脸的抓着。 好在店小二很快送了酒菜过来,谢蕴这才得以解脱。 她闷头吃饭,殷稷却不依不饶,总在桌子底下逗弄她,气得谢蕴咬牙切齿,忍无可忍之下抬脚狠狠踩在了他脚趾上。 殷稷疼得额角一跳,强忍着没有叫出来,好一会儿才习惯了那阵疼。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过火才会让谢蕴如此,琢磨着做点什么好让她消消气,冷不丁听见外头有人在叫卖花卉,当即来了兴致,起身就要走。 可就在这档口,谢蕴却一眼瞧见了那妇人抬脚进了酒楼。 第234章 我明明记得你很节俭 她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拉住了刚起身的殷稷:“你去哪里?” 殷稷垂眼看了看她紧绷的手,心里略有些困惑,他只是想出去一趟而已,谢蕴怎看起来这么紧张?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了一句:“自然是看你生气了,想去买点什么来讨你高兴。” 谢蕴仍旧紧紧抓着他,不给他半分回头的机会:“我高兴得很,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回去。” 她给殷稷夹了筷子菜,抬眼巴巴地看着他。 又是这种目光,殷稷根本拒绝不了,虽然心里仍旧困惑她态度的古怪,身体却本能的选择了听话,他再次坐下来:“好,我们吃完就走。” 谢蕴松了口气,注意力从那妇人身上收回来,落在了殷稷身上。 比起盯着别人看然后被殷稷发现端倪,盯着他不让他回头显然要简单省事得多。 好在那妇人只是来买了一壶绿豆烧,很快就走了,谢蕴这才放松下来,琢磨着和殷稷回龙船,再这么闹下去,她也扛不住了。 可殷稷难得能和她出一趟门,并不想如此潦草的就结束,谢蕴怕被他看出问题来,只能硬着头皮又陪着逛了两家店面,却是他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因为那妇人冤家路窄的,不管他们去哪里,她总会跟过来,到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索性一咬牙扭伤了脚,殷稷这才打消了继续闲逛的心思,背着她回了驿馆。 只是驿馆里头却十分热闹,蔡添喜带着玉春,钟白带着几个禁军正窝在驿馆大堂里收拾东西,桌子上凳子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盒子,两人根本无处落脚。 谢蕴愣了愣:“这是怎么了?有人送礼?” 钟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目光幽怨:“谢姑娘,您这怎么还明知故问呢?这不都是您买的吗?我这写册子写的手都麻了。” 谢蕴听得目瞪口呆,她买的?她什么时候买的?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她满脸茫然:“莫不是有人送错了地方?我不曾买……” “没送错,”打断她的是殷稷,对方凭着一双长腿,灵活地在盒子箱子中间穿梭,找到了一张椅子将谢蕴放了下来,这才接茬道,“都是我们一起选的。” 谢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我们……一起?” 她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和殷稷一起挑选过东西,她一路上都在防备不让殷稷看见那位…… 等等!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百宝阁的时候殷稷似乎的确问过她什么东西好不好,她当时看都没看,十分敷衍的嗯了一声…… 她看向殷稷:“我说嗯你就买了?” 殷稷很是理所当然:“你都嗯了,这还不够吗?” 谢蕴被噎的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明明记得殷稷不是这么铺张浪费的人,甚至有些时候他是十分节俭的。 当初就因为她做主给后宫的娘娘们送了东西,他心疼得当即就分了她的权,可今天怎么…… “这么多东西我哪用得完?快让人送回去退掉。” “我不,”殷稷拒绝得义正严词,“让人送回去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蕴又是一噎,很是为自己之前的敷衍懊恼,她不知道殷稷骨子里也是这么大手大脚的人,早知道这样她怎么都是会分一缕心思在他身上的。 眼见说不动殷稷,她只得将目光落在钟白身上:“钟统领……” “谢姑娘你别找我,我不去,”钟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还想趁着南巡,船上有姑娘的时候找个媳妇呢,我这要是去退了货,回头传出去了,我多丢人呐。” 谢蕴:“……” 就退个东西有什么好丢人的?! 谢蕴深吸一口气,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我自己去。” 殷稷一把勾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上了楼:“买都买了,怎么好和百姓争利?谢姑娘,这可不是大家所为。” 谢蕴气地锤了他肩膀一下:“什么大家小家,哪有人这么糟蹋银子的?” 便是她金尊玉贵被娇养的时候也不曾这么花钱如流水。 殷稷也不恼,把她放在床榻上俯身压了上去,脑袋搭在她肩膀上闷闷地笑。 他是真的高兴。 兴许在谢蕴看来他的确是有些铺张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看见这驿馆里有那么多属于她的东西心里有多高兴。 他无法形容自己得知谢蕴的行李只有那一个小包袱时的心情,只觉得心口空的发慌,眼下那么多东西买回来,他那空虚的心脏才算是被填满了。 仿佛只要这里填满了谢蕴的东西,就会将她牢牢留下一样。 可这样的心思他不能告诉谢蕴,所以只能自己暗搓搓地高兴。 谢蕴果然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理会,反正买都买了。 “那就留着吧,往后说不定用得到。” 东西她不会带走,蔡添喜和钟白不说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是买给她的,只要带回宫,随便送给谁都能讨得对方欢心,如此也不算浪费。 殷稷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还腻歪在她身上不肯起来,谢蕴只得推了他一把:“皇上洗漱歇着吧,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去兰陵吗?” 说起这件事,殷稷总算正经了些,他翻了个身躺在床榻上:“是要回去,六年了……” 打从元安十八年上京入谢家家学读书,他就没回过兰陵,直到十九年开春他与谢蕴定下亲事才再次折返,主要是想请萧家长辈来为他提亲;也是祭拜禀告母亲,说自己要成家了。 他当时以为,自己再次回去会是带着谢蕴一起,却没想到那之后竟再没机会,直到今天。 一宿无眠,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年幼时候母亲略有些模糊的脸,他不善丹青,也就从不曾留下母亲的画卷,可有些人不用画就会根植在心里。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宿,鸡一叫就坐了起来,得益于以往他曾经无数次将谢蕴撵下床,他这一动谢蕴也就跟着醒了。 殷稷有些过意不去:“我们坐马车去,你可以在车上再睡一会儿。” 谢蕴摇了摇头,她也不算是被殷稷吵醒的,她心里惦记着那位妇人,这一宿睡得也的确是很不踏实,对方应该是住在这里吧,等离开彭城就不会遇见了,那时候她就能睡安稳了。 她起身换了套十分素净的衣裳,等出门的时候钟白已经套好了马车,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来:“都已经置办齐全,可以出发了。” 他说的置办是指香烛纸钱,钟白对这位萧懿夫人是见过几面的,她临死前有段时间很频繁地进出过萧家,现在想来,可能是知道自己不大好,在托孤。 钟白心里有尊敬也有怜悯,东西准备得都很足,他也希望这位夫人在九泉之下能过得很好。 马车咕噜噜往前,逐渐穿过彭城和兰陵的交界,进了萧家的地盘,又穿过修建的十分宏伟繁华的萧氏祖坟进了荒芜的后山,一座勉强算是体面的墓穴出现在钟白眼前,隔着十几丈远他就停了马车:“爷,到了。” 马车里好一会儿才响起动静,殷稷打开车门走下来,抬手扶了一把谢蕴,然后握着她的手安静地看了那墓碑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近,撩开衣摆慢慢跪了下去:“母亲,儿子不孝,终于来看您了……” 第235章 萧家家主 殷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随后盘膝坐了下来,抬手十分细致地去擦墓碑。 墓碑并不脏,显然萧家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可殷稷仍旧擦了很久,谢蕴起初还想等着他擦完了再去烧纸钱,可看着看着就明白了,殷稷这不只是在擦墓碑,也是在寄托哀思。 他的母亲离开他太久了,即便他一直记挂着,即便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隔着时间洪流,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千言万语就都融进了这轻柔又仔细的擦拭里。 谢蕴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墓碑上的萧氏两个字,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放轻动作烧了纸钱,等殷稷停下来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母亲是谁都无法替代的,她该给这对母子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可一回到马车上她就瞧见钟白眼眶发红,看见她过来十分别扭地躲了一下。 世人皆有父母,丧亲之痛大约是都能感同身受的,谢蕴顾及他的脸面,体贴得什么都没说,可钟白毕竟是钟白,不多时他就又变成了没心没肺的样子,还主动凑过来摆出了一副要和她说悄悄话的样子:“谢姑娘,你靠近一点。” 谢蕴稍微挣扎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别说和钟白靠近,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都不好,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白这人就是让人觉得不必有太多顾忌,兴许是心性太单纯了吧。 再说了,他的悄悄话能和谁有关系呢? 她远远看了一眼殷稷,见他已经开始烧纸钱,并没有转身的意思,这才轻轻咳了一声:“钟统领有话说?” 钟白忙不迭“嘘”了一声:“姑娘小点声,我就是想偷偷问一句,皇上有没有和你提过当年他受伤的事儿。” 受伤?那次重伤濒死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眉头不自觉拧起来,她一直以为这件事钟白和萧家人都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她,怎么钟白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也不知道呢? “皇上没和钟统领提过吗?” 钟白摇摇头,目光复杂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当年的事多少都对谢蕴生出点埋怨来,可又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她所以又克制地收了回去:“皇上醒过来后只说是遇见了土匪,也不知道京城哪来的土匪……” 谢蕴无意识地搓了下衣角,当年她也觉得这个理由荒谬,一直以为还有什么别的内情,进宫这些年她试探着问过几次,可每次提起殷稷的心情都会变得十分恶劣,有时候甚至大发雷霆,时间一久她也就知道了殷稷很避讳这件事,只好不再提。 此时被钟白这么一问,压在心里多年的困惑才再次浮上来。 钟白哐啷一下拔出了刀:“要是让我知道是哪地土匪下的手,我非得带着弟兄们把他们老巢给端了,然后把他吊起来片他个百八十刀……我是不是得去买把快刀,好像还是钝得好……” 他嘀嘀咕咕起来,自言自语地浑然忘我,谢蕴也就不去打扰,稍微离远了一些怔怔看着殷稷的背影,冷不丁瞧见墓穴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对方安安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但只看穿着打扮,应当不是寻常人。 “钟统领。” 钟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谢蕴说话还以为是在赞同自己的想法,下意识一咧嘴:“谢姑娘,你也觉得钝刀子好是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的,以后上街我得多注意……” “你可认得那个人?” 谢蕴不得不再次开口,言语间带了几分无奈,钟白倒是完全没听出来,闻言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什么人?这地方只有我们……大老爷?” 他噌的坐直了身体,刚才说废话时的放松彻底不见了影子,脸色正经起来,甚至还抬手理了理衣襟。 谢蕴目光逐渐幽深,这萧家家主似乎很得人心啊。 “统领可要去见礼?” 钟白罕见的沉默了,半晌后他才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萧家的人了,我的主子只有皇上。” 话音落下他扭头看向谢蕴,神情逐渐古怪起来:“我们今天应该是回不了彭城了,如果去了萧家……谢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难得如此郑重其事,谢蕴自然不好拒绝:“统领请讲。” 钟白挠了挠头:“也不是什么旁的,就是你要是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千万别记在皇上头上,他可一个字都没说过你的不好,就是有些人他天生的嘴贱。” 谢蕴并不知晓当初有多少人家去谢家求娶她,自然也不知道其中就有萧家的几位嫡出少爷,若是她日后高嫁,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她后来偏偏选了殷稷这个萧家的养子。 萧家得了消息自然怒不可遏,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比不上一个父不详的养子,只能极尽所能地编排贬低谢蕴,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仿佛这般就能抬高自己。 殷稷从没告诉过她,当年他回家筹办聘礼婚仪期间,为了她打了多少次架。 所以此时听钟白这么一说,她下意识以为萧家对她的不喜欢如同萧宝宝一样,是在为她当初辜负了殷稷而鸣不平。 她思绪杂乱,久久不能回神。 “谢姑娘?” 钟白很是忐忑地叫了一声,他生怕自己刚才那句话吓到谢蕴,忙不迭地想要找补:“有皇上护着,他们应该也不会乱说的,你别担心。” 谢蕴这才回神,轻轻一摇头,她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旁人说什么与她何干? “不妨事,我不会在意。” 钟白松了口气:“多谢姑娘。” 谢蕴摇摇头,正要说一声不必,就察觉到一道颇有些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一凛,不客气地抬头回视了过去。 目光落处却是萧太傅,只是这位萧家大老爷萧赦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方才那一眼,仿佛是她的错觉一样。 可她清楚的知道不是,钟白才说了让她别担心,麻烦就找上门了? 她遥遥望向对方:“钟统领,这位萧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钟白不假思索道:“我们大老爷是个好人,整个萧家就是他对皇上最好,就是吧……” 他不知道是顾忌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谢蕴对这些家主也不是全无了解,钟白那句就是后头要接的话,她多少也能猜得到。 她靠在车厢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辕,脑海里各色思绪翻飞,冷不丁被钟白戳了一下,她扭头看过去,就见对方正满脸痛苦地看着她。 “谢姑娘,我不说你就不问了吗?” 他简直把“快问我”三个字刻在了脸上,谢蕴颇有些哭笑不得,如此明显的事她做什么还要问? “统领既然不说,想必是有为难之处,我怎好强人所难?” “不不不,”钟白忙不迭拒绝,“也没有那么为难,你不用太替我着想。” 谢蕴失笑,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问钟白就要被憋疯了,她只好配合地开了口:“请统领再讲讲这位萧太傅吧。” 第236章 他好像在挑拨离间 钟白他嘴里的萧太傅待人和善,秉性淳厚,是萧家极少数让人喜欢的人,可他虽是家主,大权在握,却有些妻管严,很多事情都要听夫人的。 偏那夫人狂妄自大,为人刻薄,对待寄居学子和旁支子弟从来都不假辞色,为此萧太傅与她爆发过几次争吵,却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说起这个,钟白愤愤不平:“大老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夫人,真是被祸害了一辈子。” 谢蕴没言语,钟白虽然出身萧家,他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可那也只是旁人看见的表象而已。 凡身居高位者,即便脾性温和,尊妻重子,也绝不可能毫无底线,尤其是后嗣关系到家族未来,对世家而言是重中之重,绝不可能纵着内眷胡来。 若萧赦有心阻拦却不成,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当真无德无能,才会在妻室面前毫无尊严可言;要么他只是在做戏,并没想过要改变什么。 可萧赦荣养前是中书令,荣养后更是获封太傅,虽说太师太傅在大周朝只是虚衔,并无实权,可这样的尊荣大周朝数不清的文臣武将里也只有五人得到过。 这样的人,谁敢说他无德无能? 谢蕴看过去的目光逐渐复杂,可事关萧家家主,她有再多的猜测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闭嘴不言。 不多时萧赦朝殷稷走了过去,殷稷对他的态度果然是不一样的,姿态中带着几分对长辈的尊敬,上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还是七年前他在谢家见自己父亲的时候。 一晃多年,久得都有些让人恍惚。 两人似是相谈甚欢,不多时殷稷就走了过来,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征求意见似的看着谢蕴:“我们在萧家住一晚可好?明日一早就走,不会耽误下午龙船起航。” 谢蕴没想到他会来问自己,怔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打算真得听她的话,问这么一句只是给她个面子而已,她的识趣。 “都听皇上的。” 殷稷笑开,侧身看了一眼萧赦:“太傅,上车吧。” 钟白连忙搬了凳子过来,扶着两人上了马车,只是君臣同乘,谢蕴的存在就变得尴尬了起来,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坐在了车辕上。 钟白有些惊讶:“姑娘进去吧,这都深秋了,外头的风很凉的,别再吹病了。” 谢蕴有些无奈,对钟白的眼力见也有些绝望,若是今日赶车的换成是蔡添喜,哪怕是薛京,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哪怕对方是好意。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不用了,我正想吹吹风……” 话音未落,一只手忽然从车厢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妨事,太傅不是外人,你进来吧。” 谢蕴不大想进去,她也不知道为何,明明主仆两人都对这位太傅赞不绝口,她心里却就是存着忌惮。 “皇上,礼不可废,奴婢还是……” 殷稷钻出来,抱着她的腰把她拖了回去:“别胡闹,你身子多弱你是知道的,吹了风真的要病了,若是当真觉得不自在……” 他看了眼萧赦:“太傅,不如我们去车辕上说话?” 萧赦:“……” 他捋着自己花白胡子的手顿住了,僵硬地看了殷稷半天才开口:“皇上金尊玉贵,不大合适吧……” “合适,走吧。” 殷稷说着果然就要出去,谢蕴连忙拦住他,脑子还因为殷稷刚才那句话而轰轰地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殷稷说出来的话。 且不管萧太傅这年过花甲的人吹一路冷风会怎么样,单单就是那车辕,怎么坐得开三个大男人? “同在车里吧,其实也不妨事。” 殷稷没再开口,只询问地看着他,可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谢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他在说,你不要勉强。 谢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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